清晨。
夜的余影,太阳还未出没的黎明。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祥和,叫人很难相信昨夜居然下了一晚的雨,不过留心看路边精神抖擞的花草以及一尘不染的树叶还是能想得到的。况且白色的鸡冠花早已是凌乱不堪,而金色的孔雀草却愈发明艳动人。秋天,又一个花季。我来到湖畔的公园,晨练的老人们各自操持手中家伙,顽皮的孩子们聚在一起躲猫猫。我采了一路的花,顺手夹在携带来的半岛铁盒里带回了家。
半岛铁盒不是铁盒,而是一本书(准确来说是一个笔记本)。
犹记得在那个雨季,我跑遍了野外的每一个地方,用铅笔勾勒下了很多风景画:氤氲的森林,潺潺的小溪,雨后的村庄,微风里的牧场,清风中的第一缕晨光,暮色里的最后一抹夕阳……而今在白纸上已褪了色;在那个花季,我走遍了小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收集了一个春天的花瓣:医院的郁金香,公园的紫罗兰,野湖边上的木芙蓉,学校的紫丁香……而今在夹页中已风干成片。
我将这本书取名为“半岛铁盒”写在扉页上。另附有两段话:
1 这两个半年来所有关于你的回忆,我送给你一些,余下的我一定藏起来,藏在时光机里,寄到未来。
2 我把这人间所有森林的绿,连同藏在里面的阳光;我把天空和大海的蓝;我把朝霞和晚霞揉进彩虹,我把春天的清风,带到夏天星空;我把晨光的浅暖,融入片片好雪……我把我能想到的世间最美妙的一切都给你,将所有美好愿望都遥寄在你身上,希翼你变得越来越好,最好,所有的不好统统远离你才好。
我总爱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关于未来。好吧,我原是不该对自己的思想予以否定或质疑,但若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的的确确有时候显得有些异于常人,这种怪异即是表现在:怀恋过去,逃避现实以及对不可期的未来持幻想态度。对消失的旧时光的怀恋,只能表明我是个怀旧的家伙罢了;逃避现实,因为现实确实十足冷酷;至于对未来报幻想,怎么说呢……一直以来我都有这么一个想法,或者说,是一个美好而不切实的愿望。
我想去一个很远很远的没有名字的小镇,和她一起住下,安静地度过一生。或者去一个很大很大的没有尽头的森林,孤独地死去。
多么可笑的想法!我一面嘲笑自己的幼稚,一面又给自己台阶下:仅仅是个想法罢了。可气人的是我非但给了自己台阶下,还留足了后路可走:也是个美好的愿望啊。不过,梦再美也只是梦。
关于梦,我竟有了新的感慨。
当每个转瞬即逝的故事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忆,我们剩下的也只有梦了。可是那般执着于一个不可企及的梦究竟有何意义?
有的事情并非是为了什么意义才去做的,或许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这就是梦。但你能因为梦没有意义而不去做它吗?
为什么总怀旧?
因为总有太多的遗憾,说不尽道不完。
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
关于小时候,我能记得的只有爷爷和羊。小学四年级我离开了亲爱的爷爷和羊先生,跟随陌生的父亲来到了陌生的城市。六年级有了人生第一个朋友。初中寄人篱下,没有一个朋友。初三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母亲。我的初中生活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没有值得留恋的人或事,只有说不完的百无聊赖。升入高中,我依旧自命不凡,依然独来独往。高一重逢了一个朋友,认识了一个女生,渡过了一段极其普通的时光。高一的春天开始独居,生活费由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父亲报销。
夏天,我遇到了她。
她是班上唯一的音乐生,是一个阳光女孩。我因为一次小小的错误被班主任调了座位,她就成了我的同桌。于是我的命运就这样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左右了。我想如果我没有意外得罪班主任,也就不会偶然和她坐在一起,我的生活也就平平淡淡不悲不喜。但偏偏命运使然,我遇见了她。她陪我说话,给我唱歌,我那颗孤独冰冷的心渐渐被她融化,于是我不由分说地喜欢上了她。那是我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生。我十六岁她十八岁,她说她要做我的姐姐,可是我喜欢她,怎么办?继续喜欢呗。简单而又美好。于是我就快乐地喜欢着她,也没有想太多太远。于是我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夏天。可是,人呐,是有差距的,她是那样光鲜亮丽多才多艺,在她的面前我是那样卑微渺小。因为学习好我又被调到了前面。离开了她,我怅惘了一个秋天,可是她依旧那样无忧无虑。冬天,她和自己喜欢的男生在一起了。我体会到了原来爱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痛苦。我最终决定远离她,之后我变得更加忧郁孤僻。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亦心出现了。我和亦心认识了很久,我并不觉得亦心有何特别之处,直到亦心她坐在我的旁边,那是最凄凉的十一月和最寒冷的十二月,亦心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我向她诉苦她替我分忧,所幸我没有被打垮,我坚强地重新站起来了。后来亦心成了我这个世界上最信赖的人。
春天万物复苏了,我的心情也变得开朗了,我开始活跃起来,广交朋友。我参加了运动会,参加了话剧表演,参加了文艺汇演;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打架逃课,最终变成了平凡世界之平凡一员。为了能再次和她坐在一起,我故意迟到,故意旷课,故意在考试中出错。终于,我如愿以偿。再次坐在她的身边,那么近却那么远。我每天都帮她写作业,替她买早餐,给她教数学题。我从来没有什么奢望,只希望她待我如初,可是和好容易,如初太难,有的事情终究已经回不去了。她对我忽冷忽热,让我患得患失。当听说她在六月初就要走的时候,我抑郁了一个星期。朋友知道后劝我勇敢些,至少说出来,不论结果如何。于是我攒了两个星期的钱买了三个礼物。我听了朋友的话,在五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去了她家……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个行为对她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但我真的只想告诉她心里话。结果一切都搞杂了。那夜,我精心挑选的水晶杯不小心跌在地上,我最喜欢的专辑也没来得及送给她。我的心碎了。第二天她走了,留下了那本我偷偷放在她书包里的半岛铁盒,留下了一封407个字的信。
她说,你冷静一点;
她说,我对谁都好;
她说,我们还是朋友。
她说……
我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把自己关在家里,痛哭了一个星期。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了绝望。
重返学校时,我已不是我。
三个月来,我断绝同所有人的交往,戒掉所有的旧习惯,成就了一个全新的冷血麻木的自己,三个月来,所有人都对我避而远之,只有亦心不离不弃地陪着我。
距我与阿飞相见已过了一夜,距我与木槿相见已过了一天,距我与亦心相见已经过了一星期。
她离开三个月,爷爷去世三年,父母离异七年零二个月。
这是假期的最后半天,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
中午吃完饭,太阳已移到了最高处,我上了四楼阳台,房东太太刚刚浇完花。我画了一幅画:一只没有角的黑羊站在没有草的荒原上,远处是一棵树,看不见天空,地上满是夕阳。
名字是:追逐草场,还是夕阳?
下午四点多,我早早来到学校。绕过操场,只有金灿灿暖阳躺在草坪上,风时不时踏过。篮球场上只有星星点点几个人,没有熟悉的面孔。教室里的门开着,还有人比我更早?视线中缓缓出现,黑板上还留着淡淡的粉笔痕迹,讲桌上堆着翻开的作业本,半掩着的淡蓝色窗帘浸沐在金色阳光里,洁白的云朵停泊在明晃晃的玻璃窗上。空荡荡的教室里一半是影,一半是光与尘埃。
亦心坐在她的座位上,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披着长发,看起来刚洗过。我猜是玫瑰味的。
“怎么这么早?”我平淡地问,我觉得自己很镇定。
“知道你会来。”亦心抬起头微微一笑。
“吃了吗?”
“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哦,那……”
“不要说话,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跟着亦心走出教室,跑出校门,跨过马路,跳上人行道,绕到学校后面。亦心带我上了一个小山丘,那里有一片森林,一片草地,草地上有一棵笔直的松树。
我们坐在高高的崖边上,俯瞰学校,眺望小城。
“人间也即是如此。”我感慨道。
亦心看着我许久,不说话。
“怎么?”我瞄了亦心一眼,她依旧痴痴地望着我。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为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反问。
现代人似乎已经形成了这样一个习惯:当别人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总要附和一声“为什么”,不论自己是否知道原因。这也许就是发问者最满意的答案。可怕的是我竟然也在不知不觉间说出了这么一句,不论我是否有意或无意,也不论我的居心有多么歹毒,我终究是问了“为什么”,其实质终归是可悲——我竟然沦为了普通人!“因为这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亦心说到,“一整个夏天的太阳都是从这里升起的,也就是说新的一天都是从这里开始的,知道为什么?”亦心看着我说。我没有说什么,亦心继续说:“因为这座小山丘后面有一片森林。”她朝身后指了指,我看到我身后的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灰蒙蒙的阴森森的,阳光洒在上面。
亦心说:“你知道这片森林里有什么吗?”我摇摇头。
“跟我来!”
于是我们穿进了山林。叶隙间透着一束束阳光,唯美画面简直不属于人间。
“仔细听……”亦心忽然止住脚步说。
“是鸟叫。”我说,“好多好多。”
“嗯,不光是鸟叫,可还能听到什么?”
我又屏住呼吸倾听,繁杂的鸟叫声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一阵强有力的鸣声。
“是蝉!”我惊叹道。没想到后秋的森林竟然还有蝉存在,要知道在人间早已是听不到蝉声了。
“不错!”亦心欣慰地说,“很神奇是不是?”
“的确。”我应喝到。说实在的我觉得亦心有时候很幼稚,简直像一个小孩。可是她偏偏爱以大人的口吻教育别人。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你能明白?是‘希望’,就像这片森林,不论外相看上去多么苍凉,它的内心深处却藏着阳光,充满希望。”
“我觉得我并非没有希望,只是暂时失去了方向。”
“那么你所谓的希望是什么?”
“不清楚。”我说。“但我可以感觉得到它的存在。”
“你在追求某种东西但你却表达不出来,甚至你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的行为你的思维常人真的很难理解唉。”
“因为,理想存在于在未来。”
“不要大谈理想大谈未来,我们只讲真真实实的现在。理想总是要向现实妥协的,你的现实却是迷茫的。其实你这样只是为了逃避现实,你并非真的勇敢,恰恰相反,你这是懦弱的表现、自私的表现。你表面处处锋芒,内心却十分脆弱,你就像是一只刺猬,惟其拔掉所有的芒刺,才能触及到最柔软的内心。”
“什么是现实?”
“生活就是现实。”
“什么又是生活?”
“循规蹈矩地做本分的事情,忙忙碌碌零零碎碎平平淡淡,这才是生活。”
“那我宁可一直活在梦的另一端,也勿要堕入平庸之中。”
“平庸是平庸,平凡是平凡,我知道你不甘平凡,这也许就是你与别人最大的不同,我们终究是要沉到现实之中,过上平凡的生活,但你所追求的却不是这些。你有着超然物外的思维,你怀疑一切具象,但你一味地将理想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意识上,一味地逃避一味地幻想,你构筑了一个自我的世界,在自我的世界里陷得太深,最终迷失了自我。你说,我说的可对?”
我长久沉默。
“你并不是因为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才迷失了的,真正让你迷失的恰恰是你自己。”
“那么,我该怎么办?”
“你该怎么办我说了不算,我或许能在有时候给予你帮助,但并不能决定你什么。我是你心灵相知的人,是能在你失落时给你温暖的人,是能在你委屈后给你安慰的人,不似亲人却胜似亲人,我想就算是全世界与你背道而驰,我也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身后支持你看好你。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我的存在因为她的存在而更有意义,其实有时候我挺恨她的,为什么能让你变成这样子,而我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其实我明白,我只是你一种感情寄托罢了,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看着你这样一直消沉下去。”
“抱歉。”我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恨你父母吗?”
我瞬间受到了刺激,亦心她提到了“父母”。
“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惟其介意才避免提及’,你的心十分脆弱,所以你处处逃避只为了避免受伤害,这不是你的错,你缺失的空白需要有人填补,而你长期以来都找不到这样的人,所以你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地活在自我的小小世界里,既不接近任何人,也不信任任何人。其实你不必这样,你不必憎恨整个世界,也不必敌视所有人,把心交给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拥抱你。你该长大了,有的事要自己面对。”亦心很感触地说着,“过去已是过去,未来仍不可期。忘掉过去,不许逃避。”
“可是回忆本没有错。”我说。
“那就把开心的留下,不开心的统统忘掉。”亦心说,“想一想你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很善良。”我回答。是的,他们都很善良。
“想一想这个世界,春夏秋冬。”
“其实蛮不错的嘛。”我笑了,打心里。
“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见你想见的人,坚持你唯一的执着。”
我们已经走入森林深处。
“再往前,可能会迷路。”亦心说。
“没关系,总会有出路的。”我说。
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我甚至希望我一直走下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我们在树和树之间绕来绕去,在叶与叶之中忽进忽出。天上晦暝变幻,地上斑驳陆离。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远,绿叶再也遮不住视野,我们沿着山谷走出了森林,眼前横着一溪云,远处卧着一青山。我们回到学校,已经黄昏。
将夜。
“其实结果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对吧?”亦心说。
“也许你是对的。”
转身时,我看到亦心在笑。隐隐约约,从她的眼里我看到我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