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婚姻不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全社会待议解决的难题。从我这一个,归结到这一类。隔三差五登上新闻版面探讨现代青年为何迟迟不愿结婚。
我也挺想知道为什么的,抛开“长的难看”这个诚实答案,如果人民群众能给我们一个不结婚的借口,真是再好不过。
“我不明白,我一个人吃饭怎么就可怜了?必须要去单人角落或者和人拼桌,否则就是‘女士对不起,您一个人坐这么大桌子太浪费了。留给这对情侣吧。’”
我趿拉着拖鞋,松松短裤腰带,猛地将手机扣到桌上,声音也跟着变大:“单身值得怜悯吗?这点屁事也值得万众瞩目!”
我像是刚被点燃的二踢脚,还残留着炮仗气息,带着火焰灰烬和一连串问号噼里啪啦绽放在空气中。仿佛回到初中课堂,数学老师甩着卷子对我一惊一乍:“这道题还不简单!合并同类项总会吧?就你不及格!”
巧了,这个星球上几十亿人口,就是没有人愿意和我合并同类项。
对面人窝在沙发上继续刷手机,眼皮都懒得抬,对我懒洋洋道:“单身还有脸这么大嗓门?你等会,我看有没有‘单身女性大闹餐厅,众人规劝惨遭白眼’的经典事例。给你以儆效尤。”
“滚!”我毫不客气。
“那你最后怎么着?”她终于肯抬头赏我好奇目光,猫一样的尾音挠破我的愤怒。
我偷偷扫眼周围,极不好意思的小声道:“我说我未婚先孕还是三胞胎,谁动我,谁就得娶我。”
面前这个急赤白脸,冲我竖大拇指的人,是我从初中到现在的密友,叶潇。
她是我市知名情感节目主持人。平常踩着六厘米的高跟鞋健步如飞,随时都能咬着筷子和你说一段绕口令。
但叶潇从没想过主持情感电台,不得不说她前面两位铺垫的好,一个在深夜和咨询人隔热线痛哭,另一位听见渣男问怎么不着痕迹分手而破口大骂。叶潇出现的恰到好处,她这些年冷眼旁观我的感情生涯早已心如止水,让这么一个干脆利落的人处理感情上的破事,绝对是她的煎熬,广大听众的福音。痴男怨女在辗转反侧中打通电台热线对她又爱又恨,领导就差把她当成吉祥物供在单位。
叶潇个性虽暴躁,齐耳短发却很显乖巧,很少有人能将她同深夜那个刻薄少女挂钩。但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不精心打扮,坚持认为像我们这种陈年老酒似的朋友,越朴实越好,太花里胡哨反倒虚伪。我推心置腹说你不能这样,有人下楼倒个垃圾都会遇见真爱。
她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不可思议道:“卸了妆谁还认识我啊!”
我对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因此和她逛街比我相亲还要认真。在叶潇的衬托下我就像是一个刚被包的小三,或是不知名十八线重金聘请女保镖随行。
我也因此意识到,与其踩着高跟和她在路上扭捏还不如做个素颜大妈。
毕竟我们卸了妆谁也不认识。
眼见我就要被自己臭不要脸的豪言,臊成一缕青烟魂飞魄散。叶潇终于仁慈的放下手机,赏我一个白眼:“周末不出入大型商场、饭店,是你们单身人士存活于世间的必备法则。像呼吸喝水一样,希望您能进化成自动系统。”她亲切向我传达现代青年生存指南。
我没好气的摆摆手让丫赶紧滚。
我与叶潇还有另一位密友隋染已认识十年,正是友情岌岌可危的时候,许多朋友在这几年里不动声色的溜走。连来时路都擦得一干二净,叫人连回忆也无处可寻。隋染人在德国,免受了朋友圈明明不熟,还非得随份子的危机。时差倒和大家的事业碰撞,我们三个只能挑周末下午视频会议,畅谈各自八卦,指点过去江山。中心思想就是:谁谈恋爱都不要告诉父母。
我爸妈的更年期随着我的年龄一路飙升,大有来势汹汹的迹象,誓要把我拍死在可耻的单身沙滩上。平常像个智慧人师,一面临我的婚姻问题就变成不择手段的强迫症。整天挂嘴边三句话:“多好啊,见见吧,别挑了。”
我也极为诚恳的告诉他们:“像我这样的人,就算用火箭绑着送去外太空,也没有哪个星球愿意接收那么多肥料。”
隋染和我是两种极端,我是认死理的人,一条路走到黑。隋染条条大道都通恋爱净土,她是都市真正的饮食男女,恋爱像是午餐后的甜点,只图个味道,绝不依恋。
周末照常例会,视频里我和叶潇蓬头垢面聚在公寓楼下咖啡馆里,一眼望见饱受工作摧残的沧桑模样。隋染衣着得体妆容精致,仿佛远洋视频的是个几百万的大案子。我和叶潇很羞愧,忿恨瞪着隋染,责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有个朋友又结婚了。隋染涂着丹蔻指甲,在视频里漫不经心的喝咖啡,说道:“谁?你们刚说的那个人我认识?”
你看,她根本就不会记得,也从不受影响。
现代文明高速发展到今天,应该料不到有朝一日大家在朋友圈尽情攀比,狭路相逢却连招呼都不想打。每个人在网上高谈阔论,关上门都是张皇失措,无处可逃。
隋染像瞧见垃圾一般扫我一眼,嫌弃扭头,随即将炮火集中在叶潇身上:“旁边的怪物史莱克我就不说了,叶潇你一个有对象的主持人,是准备街上被人认出来说自己脸正肿在整容恢复期吗?”
我还没来得及质问我怎么就史莱克了,隋染又看我一眼:“沈伊,你行行好,公众场合画张皮。”
隋染语调波澜不惊,句句椎心泣血。
我们认识多年,她也不过是从高中那个扎着马尾,看见喜欢的人只会抿嘴轻笑,在晚自习偷偷抄歌词的小姑娘进化而来。生活将她逼迫的刻薄挑剔,让她表达关心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
我有些遗憾,但又很庆幸,这样的隋染我从小就认识。无论她说出什么话,我和叶潇都知道在她机关枪扫射的背后,最先保护的都是我们。
三国会晤最终以我和叶潇连连保证:今后出门随时怀着遇真爱的心情打扮自己结尾。
但生活告诉我们,不要总把它想的太简单。它总是在你最无聊,最惬意,最无所畏惧的时候来个当头棒喝。
我遇见了我的前男友,他带着现任。
是不是闻到了火药味和八卦的气息,还有一丝幸灾乐祸。但凡所有和过去牵扯不休的事,必定能引发人诸多感慨,尤其在现代社会这样一个没得理也不让人,得了理就更加不饶人的时代,分手就注定没有心平气和的。
我和叶潇,刚推开咖啡厅玻璃门就远远看见一个人走来。即使在刺眼的阳光下,在我连隐形眼镜都没戴的时候,我依然能凭借模糊的轮廓认出他。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忘记他。
从前过错太多,往事如鲠在喉。
你有没有假想过和前任相遇的情景。相逢一笑泯恩仇或是上去撕个你死我活,更干脆点你什么也不想,只是呼吸一滞然后不发一言沉默走开。
这两年来,我曾在心里无数次设想过和他相遇的情景。无一例外都是我指气昂扬,骄傲的像个白天鹅。或是淡然一笑大度的姿态。当然,走了四步不到,擦肩的瞬间一定要把脖颈散落的秀发轻轻带回耳畔,嘴角上扬一点弧度似笑非笑刚好只能让他看到一个侧面,留下一个优雅的背影让他后悔莫及。不对,是连后悔都来不及后悔,只剩下惊讶和捶胸顿足。
即使我一次也没遇见过他,但脑海里的小剧场跑的欢快。
此刻我第一反应就是抬高脖子吸起小腹,收肩提臀准备踩着高跟前进。但下一秒我惶恐的发现自己没有穿高跟鞋,我更加快速的意识到,我不仅连基本装备都没有还穿着短裤T恤全素颜,脚上趿拉着的拖鞋是昨天快递刚到,今天连刷都懒得刷直接穿出来的,带着一股浓浓的塑料味。
我立刻低头装鹌鹑。
他和他女朋友走近的时候我闻到了若有似无的香水味,在艳阳高照的夏日,我们四个人擦肩而过。所有人的表现在阳光下无处遁形。
他亲密挽着女朋友的手臂,他女朋友抬头微笑将肩上秀发轻轻拢到一边,手腕处带过一抹淡淡香水味,他低头温柔的看着她。而我,顶着昨天熬大夜发肿的眼泡和刚被阳光刺到还在眯着的双眼,全身上下围绕着廉价塑料味,手一擦肩除了能摸到出油的头发还能捏到厚实的肩膀。我站在他们旁边,时间像是瞬间卡壳,对视缓慢的像是老电影里的长镜头。
我愣在那里,一张脸青黄不接。
叶潇迅速掐我胳膊,我的反应快于理智,早已疾步朝前试图脱离落魄氛围。
他突然回头“咦”了一声。夏季热风将他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吹进我耳朵里,将我变的更加发热窘迫。
他说:“没什么,这么土我认错人了。”
我们的第一场相遇,以我的完全失败告终了。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们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