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开场还有一小时，大家坐在化妆间里，有的在调节情绪，有的则是继续背词。剧院门口已经陆陆续续的排满了人，观众手执话剧票准备入场。
严硕桌面上的手机一直没有提示消息，忽然一闪的亮光使他一个激灵，凑近一看，还是一些软件广告。
爸妈不会睡着了吧？
严硕往后靠去，仰头看到天花板上炫目的灯光，在把人照亮的同时，也灼伤人的双眼。
“今天首演，大家加把劲！”老傅鼓起掌，而后就是像水浪似的掌声。
李沐霖深吸一口气，左手捂在胸口上，呵着气道：“我都有些紧张了！”
几个男演员在一旁瞎唱歌调节气氛，注意到严硕只是干扯嘴角在一旁看着，他们二话不说就一把将他拉到人群里，演员们在不大的化妆间里围成一个年轮似的圈，正中心则是一双双颜色大小不一的手，外圈的人艰难的将一只胳膊伸到最里边，好不容易刚碰到肉手，就被一阵阵的臂膀给甩出去。
“加油！加油！加油！”
演员们声音洪亮的灌满了整个后台。
声浪过后，老傅抬手看了眼手表道：“差不多了，你们准备一下，把手机交上来。”
韩叙抱着一个透明的盒子从角落走过来，演员们将手机静音后随手放入盒子里，李沐霖看韩叙这样子着实像个捡破烂的，她将手机放进盒子的同时轻声说道：
“小心点收拾，要是丢了，你可赔不起这么多手机。”
韩叙抬眼不冷不热地盯了她两眼，便继续收拾盒子里散放的手机。严硕靠在镜前，没有主动走过去，直到只剩下自己时，才不情不愿的将手机放到盒子里去。
韩叙将盒子向上抱了抱，朝老傅走去，“齐了。”
老傅看了眼，“检查一下是不是都关静音了。”
韩叙将盒子放在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将手机拿起来检查，也不知道查到第几个时，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
刚想问这是谁的手机，韩叙便注意到显示屏幕上的备注。韩叙将手机单独拿出来，快步走到严硕跟前将手机递给他道：
“阿姨电话已经打了很多个，你还是接一下吧。”
严硕愣了愣，接起电话走出去。
化妆间内除了韩叙在等严硕打完最后一通电话，演员们都纷纷到后台去了。韩叙走到后台的入场门向里看去，大幕拉下，演员们在幕后放松，有的还演起肢体舞剧，韩叙微微勾起嘴角，顶光很快便被人影的给抹去。
韩叙失落的转过身去，只见严硕像个抽了魂的行尸走肉般呆坐在化妆镜前，手机被甩的老远。不知为什么，他的手上额上布满了青筋，整张脸憋得通红。
“怎么了，快去后台吧。”韩叙轻唤道，他却无动于衷。
她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已经裂开，但仍闪着亮光...韩叙抬头望着严硕，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用手小心翼翼去触碰他的肩膀，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发抖。
“严硕...你没事吧？”
严硕的状态实在是令人担心，他的头发动了动，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没事...”听不出是不是疑问，便自答道：“我没事。”
第一声静场铃响起。
严硕看着镜中逐渐模糊的自己，颤抖的嘴唇道：“我可以。”
韩叙抚上他紧锁的拳头，用力挤出一抹笑，道：“严硕，加油啊。”
他对上镜中她的眸子，深棕色的瞳孔里容不下一滴眼泪，就这样曝露在视野中。严硕微微一怔，抽开她的手捂在眼上，良久，浅笑道：
“戏比天大。”
第二声静场铃响起。
严硕戴上黑礼帽，穿上大衣，站在镜前，却是冷冰冰的。
他朝后台走去，漆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咔咔的声音，韩叙的脑中只听得到这寒凉刺骨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面上，抬脚的那一刻便支离破碎。
韩叙想象不到到了台上以后的严硕是什么样子，要进入一个与当下情况截然不同的心境。
演员简直就是疯子，无论台下的心情多么五味杂陈，到了台上，便要重头再来。
第三声静场铃响起。
大幕拉开，聚光灯照在舞台的中央，李沐霖饰演的银行老板太太正在摆放着餐具，不一会儿严硕爽朗的笑声便传了上来，已经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韩叙一直盯着他的脸，他笑的很幸福，看着太太的双眼里满是爱意，嘴角处的笑很快便落在李沐霖的唇上...
韩叙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承载如此巨大的不幸，并在舞台上若无其事的做一个幸福的人。演员在创造一个人的同时，也将自己溶解。
她不再看他，将手机交给另一位同事后，独自出了剧院，往医院跑去。
中场休息十五分钟，上半场的演员们皆是大汗淋漓，严硕摘下眼镜抹去脸上的汗，他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
急诊室里的灯亮起，韩叙坐在急诊室门口，手机屏幕的时间一分一秒的挪动。脑海中全是严父严母脸上脖子上全是血的被抬下救护车，身上的衣服分不清是什么颜色，韩叙紧跟跑到急诊室，被拦在外面。
门被渐渐关上，大幕被逐渐拉开。
舞台上的人光鲜亮丽，急诊室内狼狈不堪。舞台下观众们的掌声络绎不绝，诊室外满是叹息。
谢幕时，演员们手拉着手朝观众们鞠躬，老傅在台上一一介绍演员们主创人员，并表示感谢，他有说不完的话，仿佛要将整个剧院的“编年史”都给讲完才肯罢休，严硕一颗心分为两个用，现在都高高悬在半空中，他望向观众席上两个空落的位置，本该属于父母的两个位置。
目送观众们散去，老傅对于今天的首演很满意，并提出要去聚餐，李沐霖正在摘假睫毛，瞥到镜子里的严硕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连服装都没换，像是要去做什么着急的事。
“严硕你去哪？我们待会儿聚餐。”
严硕头也没抬道：“我有事，你们好好玩。”
“严硕，这可是你的光荣时刻啊，大家给你庆祝呢！”有的人在一旁调侃道。
“谢谢。”严硕淡淡道：“我有急事，先走了。”
手机被摔的不成样子，屏幕上隐约印着医院的地址，就在剧院附近，狂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等他狂奔到医院时，只见韩叙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拿了一张纸。
“小叙，我爸妈呢？”他的声音近乎颤抖，他的每一声喘息都快要了他的命般。
他的脚底下轻飘飘地，长廊被扭曲地天旋地转，他接过韩叙小心翼翼递来的纸。
死亡通知书。
患者：严强、应霞.....抢救于2月8日22时28分死亡....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景象近乎白的眩晕，纸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而独有‘死亡通知书’几个大字格外显眼。
沉默良久，“肇事者呢？”
“已经被拘留了，有酒驾的嫌疑。”韩叙的声音鼻音很重，眼眶也红了一圈。
严硕眉头锁在一块儿。口中溢出一丝血腥味儿，他从还没脱掉的戏服里取出钢笔，在家属姓名上签名，而后交给从一旁路过的医生。他的眼角也不自觉地划下几滴眼泪，他很快的拭去，攥紧了拳头便抬脚向外走去，却被一双手给拉住。
他回头盯了韩叙一会儿：“放开。”
她拽的更紧，粗糙的西装外套将她的手指磨得生疼，“你将肇事者痛打一顿后，叔叔阿姨就能活过来吗？”
她又将严硕拉近几分，“如果可以，我一定跟着你一起把他往死里打。可是严硕，叔叔阿姨已经走了，你是他们生命的延续，要带着他们的那一份儿好好活着。”
她在他的眸子里，严硕将她的手拉开，淡淡地勾了勾嘴角道：“那肇事者，就带着他侥幸的心理，安然无恙的在牢里度过十几年，而这十几年的伤口就会像一道伤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
韩叙道：“我理解你的心情，这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可是不管多疼，你都要带着伤疤活着，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是啊，他的人生才刚开始，第一次站在大舞台上，第一次独挑大梁，第一次向父母证明自己。
可是，他们不在了。
在严硕人生刚刚开始时，他们不在了。
严硕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豆笋焖肉，再也听不到父亲满口乡音的和自己唠叨。
院子里的小鸡仔还没有长大，不知道以后没有人喂它该怎么办，买了新的白酒也没人喝了，给母亲的新棉袄还没来得及穿，积雪也再没人打扫....
还有好多事呢。
“我会向你们证明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多么偏执固执。他没有看到，自己离去时父母的失措，也没有看到两位老人的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更深一层。
他坐在长椅上，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他不断回想父母在世时的模样，可这些记忆随着生命的消逝变得模糊，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看他们一眼？
大概很久了吧。
他用力扯着头发撕裂脸上的每一寸皮肤，指甲嵌进肉里都感受不到疼痛。
韩叙抽搭鼻涕，在他的背上轻轻拍打着。
从那儿以后，他常梦见父母，梦见积满雪的老家，母亲端出一盘又一盘冒着热气的菜，还有白酒喝的醉醺醺的父亲，就像小时候一样。可是梦醒以后呢，看着孤零零的自己，又看着太阳升起。
有的人醒了，而有的人却永远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