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随从见到贺若抱一急不可耐的模样,便接话道:“抱一,你爹和你娘在商量正事,我先陪你玩好吗?”
“好吧,可是我不认识你,你得先要告诉我,你高姓大名?”
随从听他老气横秋的童言,严肃的脸庞忍不住笑开了花:“好,我先自我介绍……我叫贺若平……”
“嘻嘻,你跟我一个姓,那我们来玩吧,我先去躲了……”
老者指着角落里那张古色古香的琴,说道:“云姬,我现在很想听你弹个曲子。”
“不知老爷想听哪个曲子呢?”
“就弹我们初相识那天你给我弹过的那首‘行云流水’吧。”
云姬放开老者的手,走到古琴旁坐了下来。随着纤纤十指的拨动,错落有致的琴声,开始从她小巧白皙的指尖上滑落,高高低低回荡在房间里,如同大珠小珠轮番落入玉盘,说不尽的清脆动人。
老者闭上眼,陶醉在天籁般的琴声里。半晌,他才睁开眼睛,缓缓说道:“云姬的琴声还是这般销魂,我记得我们在‘天音坊’第一次相见,你弹的这首曲子,让我忍不住感叹——‘此曲本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光阴如水啊,不知不觉已经九年了。我经常想,要是每天都能听到你的琴声,那该有多好!要是我们能像曲子里的行云流水一样,摆脱一切人间是非,倘佯山野,游荡江湖,自由自在,无所忧虑,该是多么神仙般的日子!”
云姬笑道:“老爷,你今天何以心生这么多感慨?多愁善感,从来都不是你的风格呀。这里是你的房子,我是你的女人,你想听我弹琴,随时过来就是了。”
贺若弼摇了摇头:“云姬,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今天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最后一次听你弹琴了。”
这句话如同石破天惊,让云姬心生悚然,她抚琴的双手戛然而止了,眼神布满了惊惧,俏脸上涌起了惶恐的神色,颤声问道:“老爷,你……你何出此言?”
贺若弼神色不变,低头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云姬,你过来坐在我身旁,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原原本本告诉你。”
“我贺若家世代都是朝廷的重臣,我曾祖父贺若伏连、我爷爷贺若统、我爹贺若敦,都是不世出的将才,都有万夫不当之勇。而我家学渊源,自小就习得一身好武艺。”
“自从先帝从北周朝受让皇位后,我就一直追随他,出生入死,立下了赫赫战功,不是我自夸海口,当年渡过长江,灭掉陈朝,我一个人至少占了半数功劳。”
“可是先帝并没有因此而厚待我,我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心存诸葛武侯之志,先帝却视而不见,反而用了高颎、杨素为宰相。高颎和杨素是什么货色?两个酒囊饭袋而已!连高颎自己都亲口承认,‘朝臣之内,文武才干,无若贺若弼者’,高颎都有自知之明,先帝却一意孤行,非要用他。所以这些年来,我活得一直很不痛快。”
贺若弼所说的“先帝”,乃是隋朝的开国皇帝——隋文帝杨坚。
当年,杨坚统一北方后,贺若弼向他献上了“灭陈十策”。杨坚十分欣赏,于是任命贺若弼为行军总管,令他率军出广陵,强渡长江,击垮了陈军的防线。可以说,贺若弼为最终灭陈立下了汗马功劳。
云姬见他神情郁闷,便劝道:“功名富贵不过是浮云一样的身外之物,老爷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何必在意这些蝇头小物呢?”
贺若弼回忆起渡江战役的峥嵘岁月,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但转念想到眼前的危局,他的笑容便僵住了,接连灌了三杯闷茶,长吁了一口气,接着说:
“先帝驾崩后,当今陛下杨广即位。我初始还心存幻想,以为时来运转,我的机会来了。因为当年打陈朝的时候,我和陛下并肩作战过,算是老战友了。我以为他对我知根知底,会给我更多的重用。但是没想到,陛下竟然……竟然对我更疏远了。”
云姬说:“啊,这又是何故?”
“对呀,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呢?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便直接问陛下原因,你猜他怎么回答?”
云姬沉思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我不懂政事,这些皇帝心思又深如大海,我实在是猜不到。按照我原先的想法,老爷既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新皇帝上任,应该是亟需人才的,可他为什么不用你呢?”
贺若弼又哼了一声,道:“陛下说:‘贺若弼,你太自以为是了。朕以前当太子的时候,曾经问过你,杨素、韩擒虎、史万岁三人,都是当世良将,他们三人谁优谁劣?你说杨素是猛将,不是谋将;韩擒虎是斗将,不是领将;史万岁是骑将,不是大将。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满朝官员,真正称得上大将的,难道就你贺若弼一个人?你说,朕能用你这样的狂妄之徒当宰相吗?’”
说到这里,贺若弼收敛了笑意,怒声道:“云姬你说,我这样的回答,叫做狂妄吗?这叫实事求是!说起排兵打仗,杨素、韩擒虎、史万岁这些人,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呢?”
贺若弼越说越气,忍不住拍起了桌子。他天生神力,桌上的茶杯都震得跳动起来,茶水洒了一桌。
云姬握住贺若弼的手,依偎在他的怀里,安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爷不必动气。这天下之大,都是陛下在当家,老爷跟他怄气,对自己没有好处。”
贺若弼怒气未消,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直话直说,这是我们贺若家的传统……唉,我爹临终前跟我说朝廷风浪大,一定要谨言慎行。为了让我记住这话,他还做了一件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
云姬问道:“啊,什么事情?”
“我爹差点把我舌头给割了!”贺若弼一字一顿说道。
云姬一惊,失声道:“啊,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