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想起宋清当时计策,不免心虚,面颊沸烫不已,可看江临一副小人得志模样,又颇为不忿,冷笑道:“少得便宜卖乖!若不是我救你,你那晚便被火烧死了。”
江临笑道:“呦呵,小小年纪,懂得不少。”阿齐白她一眼。江临瞧着他脸蛋,昔日惊为天人的容貌,如今却生不出几分欢喜,她走下床,坐到阿齐旁边,压低声音道:“我允诺宋清,救你一命,如今你活蹦乱跳,也算我兑现诺言。如今你我相看两厌,也不必勉强彼此,明日一早出此门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无关系,我也不欠你的。”
阿齐心里记挂宋清和郑云,早想问江临可知他二人下落,却听她忙不迭地划清界限,腾地站起,由于力猛速急,直将长凳掀翻在地,他盯着江临,想起在河里是如何竭尽所能相救,若不是为她,自己早便游出,何至于将腿弄伤。愤怒席卷脑海,礼仪修养丢在一旁,他指着江临,厉声道:“你简直无耻!他人于你有救命之恩,你不知感恩戴德,却当做筹码来计算,此其一;颠倒是非黑白,分明是我救你却说你救我,此其二;侮辱我母亲,借她名号,此其三!”
江临心想,这臭小子别看年纪小,说话道是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只不过,全是屁话,一句不对。且看我如何反驳他,叫他心服口服。她将手放下,端正身子坐好,不急不躁地道:“其一,当日你与宋清救我,我万分感激,并将玉镯相赠以做谢礼,可有此事?”阿齐道:“有。”
江临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那玉镯价值不菲,救的是亲王郡王也抵得过了。”阿齐冷笑:“你把自己当物品衡量,我无话可说。只是玉镯若有灵性,恐不愿和你相提并论。”
江临搔搔耳朵,不以为意道:“它若有灵性,定然会保佑我远离你二人,使我免于惊吓之苦。”她看了眼阿齐,继续道:“其二,昨晚我躺下不久,杀声大燥,宋清冲进房中,以相救之恩要挟要我助你逃走,我心里不愿,她以化为厉鬼找我纠缠相威胁,是谁做谁筹码?”
阿齐心里有愧,眼睛瞥向一旁,忽听江临冷哼一声,“宋清若不是想利用我,当初怎会救我?分明是她险恶用心在先,我上当受骗再后。”阿齐双拳紧握举至胸前,双目赤红喊道:“你闭嘴!宋姐姐温和良善,不许你这般说她。”江临道:“温和良善那是对你,她为了救你性命,还有何事做不出。”
江临本意所指她二人坠河后,宋清火烧船舱一事,可听在阿齐耳中,却觉她是在反讽宋清,当即挥拳到江临面前,距离半尺时忽又停住,道:“我不打女人,但你必须等她归来,你跪下向她磕头谢罪,祈求她宽宥。”
江临举筷拨开阿齐手指,心道她人是回不来了,能回来的是鬼。想到鬼,不由打个冷战,心里默念“勿怪”“勿怪”,生怕宋清鬼魂就在附近,见她对阿齐不好,夜晚会缠上他。江临出于惧怕心理,脸色缓和几分,解释道:“我不是说她不好,是说她好。她对你忠心耿耿,用自己和夫君的命换你周全,这样有情有义的姐姐,我怎会说她不好。”
阿齐原还对宋清和郑云抱有一丝希冀,如今听到“用自己和夫君的命换你周全”几字,脑中嗡鸣阵阵,四周陡然生出广寒之气,将他兜头兜闹笼罩其中,冷彻心扉。他睁大双目,却只见江临嘴巴开合,余下语半字不闻。
江临见阿齐面色苍苍似雪,身子瑟瑟若风中残荷,寂寥辛涩外无尽悲凉,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想人生短短几十载,然欢愉畅快不过两三分,愁苦倒有七八分,说不完纷纷扰扰,历不尽千难万险。阿齐原也是富贵人家子弟,又容姿俊逸、识礼懂仪,必十分惹人怜爱。可转瞬间,风云骤变,先遭母忧,后被父追杀,虽有忠仆相护,却一个个离他而去。天地偌大、人海茫茫,举目四顾,只剩他一人,化作天涯流浪客。两下对比,是何等凄凉寥落。
江临思人及己,越发坚定:人生既苦短,自己当为先。不为礼教规制,不为世俗牢笼,不为他人牵绊,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她呼出一口浊气,目光转向阿齐,见他仍旧立在原地,双眼滞涩若生内障,小嘴紧抿,看上去好不可怜。
江临心中怜悯顿生,站起身,打算去安慰他一番,不想身子刚动,阿齐立时瞪眼过来,横眉竖目、两靥夹怒,不着一言却颇具气势。江临双膝发软,手扶桌板复又坐回,虚怯地眨动双眼,又低下头缓缓想道:他这幅阴狠毒辣的模样,倒好要杀人一般,我虽与他无仇无怨,难保不会被连累,还是早早计较离开较好。
江临正暗自筹划,耳边冷不防传来一道声音,如泣如诉、抽抽噎噎,好不悲伤。江临抬头,就见阿齐双拳紧握,牙齿咬住唇角,白皙的脸蛋涨得通红,头微微朝后仰,极力要将眼中泪水逼回去。似是感知到江临注视,阿齐转过头来,泪珠子哗啦一下从眼中滚落。江临哑然,手指无措地抠在桌上。
阿齐不愿在江临面前示弱,又想男子汉不应流泪,立时背过身去,低头握拳竭力去克制,可他越想压抑,眼泪越汹涌,两个肩头抖动间,胸口剧烈起伏,委屈、悲愤、愧疚奔腾若涛涛大河,随着一声变调之音冲出喉咙,他再也忍不住,哇哇哭了起来。
江临走过去,张臂环住阿齐。阿齐抓住她双臂,溽热泪水抛洒而下。她抬起右臂,手抚阿齐后脑,任由他发泄。阿齐伏在江临肩头,悲伤得不能自已,将母亲过世之痛、父亲追杀之怨、宋清等仆人护救之恩、死里逃生之惊,齐齐哭诉出来,一道道哭声、一声声哀嚎,不绝如缕、哀怨缠绵,听得江临千般愁绪万种情思齐齐涌出,跟着落了几滴泪。
不知过了多久,阿齐哭声减弱,只肩头一抖一抖,余韵未歇,他直起身子,双目红肿,瞥见江临肩头湿漉一片,脸颊发红,心里害羞,只把头压得更低,又过许久,才哽咽开口:“宋姐姐,是被他们杀了吗?郑大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