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色面前,江临心里格外愉悦,声音都柔和几许,望着男童,娇怯地道:“阿弟,我记得了,昨夜是你仗义相救,姐姐不胜感激,待找到家人,定要竭尽所能报答你。”她拉住男童手,想起自家两个旱倭瓜一般的弟弟,越发觉得男童面若美玉,正要许之金银珠宝,掌中小手却突地收回,男童竖着两道浓眉,反感地瞪向她。江临想是自身过于唐突,不免吓到了他,收回手朝他微微一笑,转眼将四周打量,只觉粗陋异常,忽地,她身子又是一晃,耳中隐约传进撞击水声,她手按着床板向窗外探看,入目一片白茫,才确信是在船上。只是这船,未免破旧了些。
江临醒了片刻,酸痛之外,腹中也饥饿,她问男童:“阿弟,你家大人呢?”男童不语,立在原地抿唇凝眸与她对视。江临三番两次得不到回应,加之阿齐生了一副好皮囊,却不和她亲近,心中不免生出些恼意。她瞥了眼男童,见他表情不变,心里想着莫不是痴呆儿,如若如此,倒是可惜了那张好相貌。她瞥了男童一眼,复又躺下,盯着头顶木板上的虫洞,回想昨日种种,恨得牙根酸痒,但又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同时她也意识到,纸上得来终觉浅,她看多了奔逃故事,羡慕她们追寻自我的勇气与欢欣,却没料到现实与书中种种隔了十万八千里,如今她受伤在身,又一穷二白,身上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且不说去南国,便是将身子调养好都是一个大问题,这户渔家也不像是富裕人家,还有个痴傻孩子,怕是不能赞助她盘缠上路。
江临悄悄回头,见男童竟还立在原地,不过双拳紧握放在腹部,一副攻击架势。江临吓了一跳,心里多了几分警戒和防备,手撑床板坐起,缩到床脚,颤声道:“阿弟,你冷静些。”
正说着,蓝布帘子被人从后掀起,江临直着脖子望去,见是一二十出头妇人,中等个头,身材纤瘦,头包藕色布巾,身穿粗布麻衣,手上端着托盘,上面三盘两盏,飘着淡淡白气。
妇人见江临醒来,眼中露出些微笑意,将托盘置于小桌之上,疾走几步上前,在床前木凳坐下,柔柔开口:“姑娘你醒了。可是好些了?”江临见妇人不住打量自己,双手交叠放于额下,双膝跪立,朝夫人深深一拜,道:“多谢大嫂救命之恩。”妇人扶住江临双臂,笑道:“姑娘万万不可。”江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如今身无分文,待找到家人之后,必定重金报答大嫂。”妇人摆手笑道:“姑娘可听说过‘万事皆有缘法’?”见江临点头,妇人继续道,“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我们与姑娘相遇便是有缘,又何必拘泥于何种方式。退一步讲,虽是我们先施以援手,焉知他日姑娘不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呢?”江临听她谈吐温文有礼,举止也得体大方,不像是寻常百姓,便道:“话虽如此,但大嫂救命之恩永生难忘,还请大嫂告知姓名,他日必定为大嫂立长生碑,日日敬奉。”妇人浅浅一笑,江临瞧她神情像是察觉到自己心中所想般,心里一慌,刚要说出自己姓名打消对方疑虑,妇人却拿起一方帕子给她擦脸,边絮絮道她夫家姓宋,北朝人,半年前病逝,因上无公婆照顾,下少兄弟帮扶,便带着独子阿齐投靠南国的娘家。
江临心道由北至南多行官道,宋清一介妇人何以携子乘船星夜暗行?她因被身边最亲近之人下了杀手,此时看谁都先存了三分恶意,忽而猜他母子是水匪,要劫财劫色,忽而又觉自己多心,他们若是有歹心早已动手,何必费心费力和她周旋?但她又不敢肯定,一颗心乱糟糟的,没个准头,因而越加小心翼翼,双眼胆怯,哀泣诉说她乃是官宦人家小姐,母亲去世后,父亲再娶,继母初时善待于她,生儿育女后便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前几日父亲随使团护送清平公主到南国成婚,继母以她害瘟病为由命人设计除掉她。
江临淌下了两行清泪,心里默念父亲勿怪,继母莫气,她实在是不得已才抹黑两位,心里对他二位敬爱非常的。
宋清听了,泪光涟涟,递了帕子与江临。江临接在手里,低头捻着帕子点眼角的泪痕,余光不巧正与阿齐撞到一处,目光烈烈,如火奔腾,几欲冲出眼眶。江临想起昨晚身上的火,浑身哆嗦,手下失了力度,帕子直直地戳进眼角,豆大的泪珠子哗啦啦淌下来。
宋清见了,误以为江临伤心至极,拉住她手柔声安慰,要她无需多心,安静修养,待他日见了父亲自会替她做主。江临泪水原是外力所致,听了宋清安慰,反倒真引起她几分伤心,泪水源源淌下来,帕子打湿了大半。
宋清见她哭得可怜,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江临鲜少与人有这般亲近举动,身子僵硬,刚要将她推开,不料她竟以手覆于自己脑后,纤细手指穿过发丝,轻柔抚摸。江临想起母亲还在时,常将她拥在怀里这般爱抚,伤心更甚,反手搂住宋清肩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直哭得双目红肿似桃,声音喑哑,凄凄楚楚道:“如此一来,便有劳大嫂了。我空无长物,待寻得父亲,必倾力相报。”
宋清莞尔一笑,道:“江姑娘好生歇息,其他事情莫要多想。”她扶江临躺下,将被子盖好,握着她的手道,“江姑娘休息片刻,我去准备些吃食。”
江临点头应诺,目光落在左臂,赫然发现手腕上套着的碧玉镯子。她外祖父晋王乃是先皇同胞兄弟,驻守北疆以死殉国,膝下唯有她母亲韵宁一女,自幼养在宫中,与当今圣上宋元嘉、安阳王宋太初一起长大,感情笃厚,她母亲去世后,皇后娘娘怜她孤苦,本想接她到宫中生活,又顾虑宫中规矩繁多,便将她送到安阳王府,当是时安阳王新婚,王妃乃是南国的凌霄公主,颇有才学,每日陪读典章书籍,闲暇讲些坊间逸闻趣事,消解不少她思母忧伤。后来她父亲再娶王氏,要接她回府,她不愿意,躲在安阳府后花园假山之中不肯出去,安阳王妃过来哄她,褪下腕上一只碧玉镯子,说是等她长大,拿着这只镯子还可来她家。那时她不知“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用以定情,只道她不要她,抱着她脖颈哭泣,哭累失力睡去,醒来后已到家中。那之后,父亲考虑继母心情,不与母亲亲戚来往,八九年间,她只见过王妃两次,无一不是匆匆。江临手指转动镯子,想起旧人,颇为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