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曾托人去打听过,却说凌霄公主安好顺遂,要她不必挂怀。去年元宵佳节,她一改常态,去宫中参宴,本以为会见到凌霄公主,没想到又是孙氏。那是一个处处不及凌霄公主的女人,可却与皇室女眷相处颇好,她看着来气,使计让秦王妃与她产生冲突,将她好好数落一顿,才舒坦些。之后,她忙着选秀和亲之事,将凌霄公主之事暂放一旁,却不料,佳人早已香消玉殒。
阿齐颓然地道:“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对母亲格外珍爱,每次他离家,都嘱咐我好生照顾母亲。我以为他们是相爱的,可他带着孙氏回来后,一切都变了。”曾经为她种下的满园梅树砍掉了,曾经为她免去的种种规矩又立起来了,曾经对她许下的诺言也变了。而他也渐渐被父亲疏远、猜忌、嫌恶,四处都有人监视,稍不留心便会落下话柄,被人嘲笑、受到指责,昔日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小心翼翼在黑夜中行走的鬼魅,他伤心、难过、委屈又愤怒,可母亲却总是轻轻一笑,要他忍耐,等到长大之日,离开囚笼、远走高飞。
江临思己及人,心中有三四分了然,她握着阿齐手道:“你还记得,幼时我常去你家玩吗?”阿齐点头,复又大力摇头。江临轻笑,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温柔地道:“我母亲虽也有闺中密友,可她却与表舅母最为要好,我还记得她和我说,她初次见到表舅母就心生喜欢,三天两头到你家去,最喜刮风下雨,因为可以住下,那时我父亲常上门去要人······”
阿齐喉咙哽咽,他是记得的,虽然已并不真切,可幼时那个总作弄他,不是捉蛐蛐放在他头上,就是抢他点心乳茶,还威胁他不准告诉大人不然揍他的小姐姐,他是记得的。他那时好讨厌她,每次听说她来都会躲在母亲背后,可看到她兴高采烈如一只翩跹蝴蝶,高喊着他名字朝他跑来,他又会忘了她的不好,高高兴兴和她出去玩。后来,她好久都不来,他问了母亲好几次,母亲告诉他,小姐姐的母亲生病了,再后来,她母亲去世了,他和父母去小姐姐家,看她一身缟素,跪在灵前,漆黑明亮的双眼蒙着一层水雾看向他,忍不住就哭了。自那之后,他们见得越发的少。阿齐轻声问道:“我母亲一直惦记着你,还常派人去接你,可你为何不来呢?”
江临双手托着下巴,望着透亮夜色,淡淡道:“我爹娶了二娘,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我不能叫他们为难。”他们为谁,显然易见。当年韵宁郡主追求者颇多,可晋王却为她选了家世平平的江平野,一时之间,朝野、民间议论纷纷,有说晋王溺爱韵宁郡主,找个好拿捏男人;有说江平野利欲熏心,千方百计引诱了了韵宁郡主;有说先帝忌惮晋王手上兵权,亲自为韵宁郡主选了书香人家······流言蜚语随着晋王的去世告一段落,却因酝酿郡主离世尘嚣再起,只不过这次流言的中心是江临,这个失去母亲的异姓县主,究竟是作为晋王后裔、皇室血脉接到宫中抚养,还是作为江氏之女面对父亲再娶、接受继母。
那时他不过三四岁,实在是太小,许多事情连模糊印象都已没有,但却清楚记得,他母亲问他:“接阿临姐姐到咱们家,做你的小媳妇,一生一世陪着你伴着你好不好?”可是她却拒绝了。自相遇后,他们两人少有平和相处,阿齐心里竟涌起些异样,他悄悄向江临看去,见她双臂搭在膝头,下巴枕在双臂,沉浸于凌晨静默的夜色之中。
其实······她不难看,肌肤白净、双眉清秀、唇角微翘,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时水漾漾的,仿若满天星河倒映其中,璀璨无比。沉静不语时又端庄清雅,大家闺秀本色顿显,只是大多时胡搅蛮缠,让人头痛。
江临突地转过头来,阿齐来不及躲避,被她看个正着,太阳穴突突跳起。江临却没多想,问道:“阿齐,齐朗川排行老六,如果消息不假,他应该是你亲舅舅,你都把玉镯拿出来了,没有和他讲你的事情吗?”江临满腹疑惑,阿齐若是说了,齐朗川不可能放他走,若是没说,那为何要拿出玉镯做凭证?她紧紧盯着阿齐,满面愁容。
阿齐低下头,手握成拳放于膝头,愤懑地道:“他们不信我。”江临道:“怎么可能?”阿齐讽刺地笑了下,抬头望向青石板缝隙间一尾枯草,道:“他不说话,孙尚书问我如何证明我母亲是凌霄公主。”
齐朗川命杜如松将他和风飘絮带出去,风飘絮一路都在恳求杜如松,他趁机溜走,到前堂去找人,不想杜如松很快发觉,叫来府中侍卫擒拿住他,他躲避间乱了方向,无意中跑到角门,看到了饮酒归来的杜兴国、孙尚书和崔玉领三人,他冲出去,拿着玉镯向孙尚书道他其实是凌霄公主之子,跟随亲友外出,却生了误会,请求几人相助。
孙尚书诧异至极,杜兴国却道:“凌霄公主之子乃是我北朝安阳王世子。”他明白杜兴国言外之意,在北朝地界,他应该拿出的是北朝安阳王世子身份,向北朝官员求救,而不是找南国迎亲使团。孙尚书和崔玉领对视,崔玉领摇摇头,提议等六王爷和忠勇王世子回来再做商议。那时他才知晓,原来欺负江临的人竟然是他舅舅,与她母亲一奶同胞的亲舅舅。他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既欣喜又哀愁,既期待又纠结,在百转千回中,终于等来了齐朗川,可他看过玉镯后,一双眼如鹰隼般紧紧打量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你与江临是何关系?”他失望极了,却拼命忍下,正要解释清楚,齐朗川却晕倒了。
江临吐下舌头,干笑道:“其实也不怪他,我跟他胡说一气,先说我是清平公主,又说我是她二妹,你是三弟,叫惟庸,他可能也被绕糊涂了吧。”江临说起谎的确以假乱真,齐朗川与她接触不多,难保不会迷乱。阿齐如此想来,怨怪减轻不少,对他身体又担心起来:“那你给他下的毒,真的没事吗?”
江临喊道:“喂,宋柏章,都说了没事的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你怎么还提。”江临生怕阿齐问起下药方式,故而虚张声势,先发制人。阿齐见她面带羞恼,以为她也有愧疚,遂道:“我就问一声而已,无事最好。”江临绕着手指道:“我又不是蛇蝎妇人。”阿齐点头道:“对,你不是。不过,你竟然还记得我名字?”江临拉长声道:“是啊,你不是总跟我强调嘛,‘我叫宋柏章’,不是‘宋柏脏’。”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