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对面一站，围观的花子们就明白了：这是换了角儿啊。这边厢，孙头儿换成了老神仙。钱胖子那边呢，出来的是个……
“喂，爷们儿，报个字号！”
“朋友什么万儿？”
四面嘈成一片，那人却不言不动，浓眉下的两个眼珠直勾勾地瞪着王满。王满没本事跟人家比赛瞪眼，目光顿时散了焦，四下乱晃，不知该往哪儿瞧。
高下立判。
远处观众看不出，这两人心里却如明镜一般。那人鼻子里轻蔑地一哼，左手伸向腰背，接着向空中举起。
王满两只眼睛正没个焦点，被对方动作一牵，不由自主朝那只手上望去。
手上一把刀。
而且不是乞儿帮这种底层帮伙的攮子，随便什么破铜烂铁，一头磨尖，另一头缠点麻绳烂布就成。
这是一把真正的刀，不足一尺，牛角刀柄，裹漆木鞘。
那人又伸出右手，握住刀柄，在头顶缓缓抽刀出鞘。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都被魇住了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把刀慢慢脱鞘而出。
场子里的王满吓坏了。文明时代过来的，最受不了的就是暴力。
上一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什么暴力？小孩子打架不算，成年之后几十年，亲眼见识的，只有语言暴力。真动手的，一次也没有，除非把挤地铁时推搡两下也算上。
而现在，明晃晃的刀子就在眼前摇晃，王满只觉得嘴巴发干两腿发软，连脑浆都冻住了。
这时候对方如果走上前来，王满那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好在那人并未上来厮杀，而是仪式一般，高高举起钢刀。
“好！”钱胖子那一伙里，有人率先发声。有了这个引导，人群中欢呼声响成一片。
“好哇！”
“有种！”
被这吵声一震，王满总算脱离了痴呆状态。像锈死的车轮重新滚动，脑子吱吱嘎嘎地开始活动。
第一个念头，是气愤：好你们这些瞎了眼的，瞎叫什么好？那混蛋是对头，我才是你们这边的！
头脑一旦启动，转眼间便驶上了逻辑分析的快车道。
说起来，王满其实天生一副好脑筋，不然当年也不会抢在千军万马头里，冲过高考的独木桥，成为家乡的第一批大学生。天赋既高，加上两世为人，好几十年人生阅历，要说分析问题，眼前这些人，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前提是大家坐而论道，理论研究。别动粗，更别舞刀弄棒。
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干吗那么不文明，拿那么大把刀出来吓唬人呢？没错，是吓唬，肯定的。当着这么多人，不至于太过分吧，还有王法吗？警察，警察呢？
趁这人耍酷玩自拍，冲上去，下他的兵刃！
去去去，开什么武侠玩笑。
冷静，冷静。
孙头儿不是说过见铁为凶吗。北平混混干仗，只要是明打明，没有谁动刀子的。谁亮家伙警察抓谁。
可这混蛋怎么不讲规矩？怎么自己伙里都不出来个人痛斥一番，反而没命地叫好？
这说明什么？要饭的都是疯子？或者，也许，说明这人不会真的捅过来？
可这他妈谁说得准？他要真是个蛮子，给我一刀，我上哪儿报销医药费？
却只见那蛮子放低刀子，咬牙衔住，另一只手扔开刀鞘。腾出双手，揪住袄襟一扯，三把两把，上身脱了个精光。
叫花子们如癫似狂，喊劈了嗓子还蹦着高儿地狂呼不止：
“披红挂彩！”
“披红挂彩！”
自从成了老神仙，王满再也不用亲自上场讨饭。没别的可做，只有跟孙头儿聊天一件事，听这位杆头说了不少江湖上的道道，所以知道“披红挂彩”是什么意思。
自残。最狠的角色，可以做到浑身浴血，仿佛披红挂彩一般。
身为信息时代无所不知的资深网民，王满当然知道，在犯罪团伙、底层帮派中间，自残向来是个大招儿。其基本逻辑就是两条：
一、我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看，你还能把我怎么着？
二、发起疯来我连自个儿都砍，你怕不怕？
对这种行为，王满的评价只有一个字：蠢！
对第一条：把你怎么着？遂你的愿，不拿你当人看呗。对第二条：疯子我当然怕，但最怕的是身强力壮战斗力爆表的武疯子，而不是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去了半条命、奄奄一息的傻疯子。
说白了，自残这一手，只在法制社会的派出所里管用。基层警察怕担责任，遇上这种级别的泼皮，确实有些发怵。
现在是法制社会吗？算不上吧。看这出大戏的，是警察吗？No，全是要饭的。
分析完毕，王满已是气定神闲。从容得甚至抬起巴掌，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
喝彩叫嚣声中，那人取刀在手，将刀尖抵在胸口。众人只见刀尖陷进皮肉，顶出个凹陷，接着再向里一顶。
刀尖看不见了。一两次呼吸之后，一小股血顺着刀刃流出。血流聚在护手处，殷殷然，接着一滴滴落向地面。
王满笑道：“喔，好汉，呵呵，好汉。”。
声音不大，那人却好像在鼎沸的人声中听见了一般。那张直对王满、全无表情的冷脸忽地一笑。
刀尖继续深入，慢慢地，朝胸口刺了进去。
然后缓缓下拉。整个胸腔渐渐划开。
乞丐们的吼叫声消失了。人人目瞪口呆，望着这人剖开自己的胸膛。
血流如注。不是喷溅，只是如瀑布一般，不断从刀锋过处向下漫去。许多人都恍惚觉得听到了鲜血奔流的哗哗声。
披红挂彩。
王满汗如雨下。
什么逻辑，什么分析，统统见鬼去！
在淋漓的鲜血面前，逻辑与分析是如此苍白无力。眼前正在发生的，是最赤裸裸的暴力。
世间尽有更残酷、更强大的暴力形式，但它们的施加者永远需要一个施暴的理由：法律、正义，甚至施暴者一时的快感。而在这里，暴力的施加者与接受者合二为一，于是，暴力不再有任何借口。它甩掉了一切藻饰，尽情宣泄。
真正的自残，是暴力最纯粹的表达形式，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