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王满这一句,小赵小娟喜笑颜开。于文彬却一言不发,在这个大房间里四下走着。不时推推年久失修、开裂了不少处的板壁,翻翻屋里尘封已久、都快埋成土堆的各色杂物:木板、木条之类,都是当年施工剩下的废料。因为不吉利,扔在这里没人要。
“没有别的门吗?”于文彬指指地板上那个方洞,“除了这个之外?”
“没。”于文彬的想法,王满明白了。没别的出路,这是个死地。“这么偏僻的地方,没事儿的。”
于文彬摇摇头,“不能光想着没事儿。哪怕出了意外,咱们也有办法——这才是做事的方法。”说完又想起王满只是个热心群众,好心帮忙的,这话似乎有点不领情,连忙补充道:“王大哥别误会。您救了我们,我们都明白。我只是随口一说,您千万别介意。”
王满怎么会介意。佩服还来不及呢。不入绝地,提前找好退路……这些都是监狱里袁铮反复强调的地下工作方法。每到一处,一定要先摸清环境:有几个门几扇窗几个出入口、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四周邻里是什么情况,等等。王满暗暗自责:当时背得滚瓜烂熟,怎么就不知道理论联系实际!戏园子里呆这么久,也不说认真踩踩点儿。但凡这么做了,何至于事到临头手足无措呢。
说到底,还是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地下工作者。总觉得我是穿越客,内心深处仿佛觉得自己是上这个时代来旅游的。
眼前这一位,才当得起地下党三个字呢。王满暗暗打量于文彬,心中钦佩不已。看岁数,应该跟这一世的自己差不多,也就二十来岁吧。放在后世,大学毕业走上社会还没几年呢,放哪儿都是新人。可你看看人家说话做事,既周全又果断,能客气也能严厉。老大风范十足啊。
去去去。王满心里直嘘自己。把人家贬低成黑社会了。这位可是真正的地下党,绝非小赵那种外围积极分子。王满暗瞧着于文彬如何察看地形,真是既精细又有条理,处处暗合袁铮的传授。这不光是经验丰富,也不是碰巧对上了。此人应该受过比较完备的特工训练。
也就是说,是来自“远方”的派遣人员,而非本地吸收的草根成员。
既然见了真佛,香油钱就不能藏着掖着。领导面前,当然得把自己的才干表现出来。
“没退路,确实是个麻烦。”明白于文彬的顾虑所在,见识已经高于小赵小娟了。“但应该不会找到这么偏的地方。园子里那些个当差的,来这儿为的是看白戏,不是专门抓人的。场子里搜不着,多半就撒手不管了。一遍遍过篦子,爬上爬下的,谁愿意花那个功夫。”
既深入分析心理,又显出洞悉世故人情。于文彬赞赏不已,连连点头。王满暗自得意,正想进一步发挥,又连忙止住。
过犹不及。
做过头了,没效果不说,还会起反作用。热衷表现的年轻人不懂这个道理,王满可是两世人生的老头子。
你现在的身份是底层劳动人民,却要长篇大论探讨人群心理?这时候的劳动人民,有研究这个的吗?
王满咬牙咽下全套PPT加分析报表,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那什么,反正,我敢打包票,这个地方,绝对没人上来。”
话音刚落——
——“穷人党,穷人党!喂,我知道你们在上头。”
打脸啊。
但王满一点也没想到自个儿的脸面。于文彬、小赵、小娟也没有一个替王满尴尬。压根儿没往那儿想。命都快没有了,谁还想得起这个!
小赵满脸大汗,淋了大雨似的,嘴里念念有词:“拼了,拼了,跟他们拼了。”
于文彬压低嗓门,急急吩咐:“你们俩,无论谁问,无论问什么,什么都别说。只说名字、哪个学校的、家里人是谁。家里人身份高,有钱的当官的,特务总会有所顾忌……听话!都什么时候了,别耍小孩脾气!被捕以后少来小知识分子那一套,先拿家里人抵挡一阵子。”
楼板下面还在喊:“穷人党,穷人党……”
王满第一个觉得不对。这声音怎么细声细气、颤颤巍巍的?上一世无论是电影电视还是警务实拍,从来没听过警察捏着嗓子说话。强力部门吗,向来大吼大叫,有喇叭的话恨不得直接杵你脑门上。
“谁?是谁?”王满壮着胆子问道。
下面那个声音本来带着几分试探,几分小心。一听王满回应,顿时兴奋不已。“是我,是我呀。我这就上来,你们等着!”
登登登登,一串脚步沿着那根独木梯响上来,一个脑袋钻出洞口。“我来了,我来了。可算找到你们了!”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小柱?”
于文彬急问:“这是谁?”
“戏班里学戏的小孩,天天跟班在这儿跑场子。小柱快回去,这可是要命的事,小孩别瞎搀合……”
“我不是瞎搀合。”小柱大声道,“我跟你们一伙儿的。我在党,我在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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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党的当然不是小柱,而是小柱他爸爸。小柱爸爸从前是门头沟挖煤的工人。这个行当,哪怕到了后世,很多时候仍然是拿命换钱。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更不用说了。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天不亮下井,地底下黑古隆咚干一天,顶着星星回家。用矿工的话说,这是给阎王爷干活儿——一辈子看不见天光,随时送掉小命。
这样的日子亘古不变,直到来了穷人党。组织起来、罢工、谈判……这些事小柱不懂。他看到的是:永远佝偻着腰身的爸爸挺直了脊梁,永远愁苦的妈妈露出了笑容!
爸爸妈妈紧紧搂着他,用激动的颤音在他耳边悄声道:穷人党领着咱们奔好日子,咱们在党了!
然后是大队军警,是枪声,是高竿上悬挂的人头。
小柱成了孤儿。在人贩子手中辗转之后,一纸死契,卖给了戏班子。
但他永远记得那个温暖的夜晚,还有爸爸妈妈的话语,带着甜美的气息,喷在他的面颊上:穷人党领着咱们奔好日子,咱们在党了!
戏班学徒的生活就像煤窑,黑沉沉的,不见天日。干活儿、练功,无穷无尽的操劳,夹杂着打骂和侮辱——直到今天。
园子里抓赤党的叫喊声仿佛打开了窗户,透进了阳光。小柱的眼睛亮了,心扉开了。穷人党,穷人党,你总算来了!是来找我的吗?我等得你好苦!
人群奔逃,但小柱没逃。被人潮卷得踉踉跄跄,甩到东,甩到西。他一点也不想跟着这些人。别人在逃命,而小柱,他在奔向自己的亲人,奔向亲爱的爸爸、妈妈。
逆着人流,小柱挣扎着。像个越狱的囚犯,好不容易,总算脱离了人群。
脱离之后,去哪儿?
姚管事。惊慌失措,魂不附体,瞎眼家雀儿似的,直冲着他奔过来,险些撞个满怀。
一个是戏班里最下等的学徒,一个是三义园里管事的。地位悬殊,见面有天大的规矩管着,半点都差不得。
可今天,学徒不像学徒,管事也不像管事。
“哎哟怎么回事你?差点撞上我!啊,对不住您老……您这是、您怎么啦?”
姚管事被小学徒一惊,两只眼珠瞪成两个乒乓球,大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啊、啊、啊……”
小柱:“对不起对不起我瞎了眼没看见求求您别打我……您、您……”灵光一闪,“你见着穷人党了?肯定是!在哪儿?在哪儿?”
姚管事条件反射地向上一指。小柱急道:“那上头?瞭高儿?对呀,躲到那上头,谁想得到!”之前有孩子受不了那份苦,想逃出戏班。东翻西找,误打误撞才发现了那个高处。不然的话,谁会想到那儿!
小柱哪里顾得上姚管事的反应,拔腿就跑,一路向上攀爬。“穷人党,是我呀。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