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
小真从贫乏的知识中想起了这个成语,这个成语是今天中午第二节英语课上,他偷看的武侠小说里的一个词,这个词很适合现在的气氛。
起因是三叔骑着一辆小三轮停到了四叔家门口,然后对着四婶吧啦吧啦的说了一堆话,就像是背台词一样的流畅。
三叔说要将爷爷奶奶搬走,三叔说这天儿不好,老人家身体不行;三叔说你自己在家带三个孩子,小娃娃还在吃奶,你也照顾不了老人;三叔还说,你女人家就别管这么多了。
然后三叔点了一支烟,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深深地抽了一口,皱着眉看着站在门口的四婶。
三婶没有来,但小真想,现在的这个局面,大概都是那位三婶的手笔。
三婶精明着呢!
他妈妈和三婶的关系不好,邻居都是知道的。但三婶会做人,有两个成语叫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现在搞不清楚这个是褒义还是贬义,但他三婶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三婶和四婶一向关系好,没拌过嘴,没红过脸,所以这会子的两房对峙,沉默的让小真害怕。
村子里也常有吵架的,吵得不可开交,什么腌臜话都能随口拈来。打架也是有的,虽然不多,但小真一年也能看上那么几回,回回都特别热闹。
只是不管是吵架的还是打架的,觉得热闹的都是别人。
小真瑟缩的站在小桌旁,有些惧怕的把小草和二妞挡在自己幼小的身后。
四婶家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小草才八岁,但已经非常懂事;二妞虚了一岁,勉强算是三岁,很淘气,平日里很黏三婶,天天撵着三婶叫妈。还有个男娃子,刚四五个月大,这会儿还没断奶,被四婶抱在怀里,香甜的睡着。
四婶是个体态丰腴的女人,见谁说话都带笑,一向又爽朗大方。小草和二妞有什么好吃的,也从来不缺他小真份,所以他很喜欢四婶,连带着也喜欢四婶生的几个弟弟妹妹。
“三哥,你这事儿不是你这么弄得,晚上小草她爸就回来了,你就是把她爷爷奶奶挪走,也得跟老四商量一下不是?”
四婶轻拍着怀中的娃娃,软软的小孩子有股刺鼻的奶味,她望着站在堂屋里抽烟的三叔,说话带着哀求和一点哭腔。
“那等不了了!”三叔看看外面的天色,阴沉着,盛夏尾声的闷雷不时响起,打着令人心惊胆战的轰鸣。
“你看这都快下雨了,这一下雨这房顶就漏,地上又潮,爸妈哪受得了这个?”
三叔指指堂屋的屋顶,地上放着两个盆一个桶,这是用来接房顶漏水的。堂屋地面用水泥浅浅的糊了一层,只是现在已经有好几处凹了坑,露出下面的泥来。
“那东间早已经用油布蓬了一层,也不漏雨,这也都住了半年了……还有半年呢,这会儿挪走……”
“这会儿挪走了……别人咋说……”
“……就是等明天也行啊!小草他爸晚上就回来了,你们弟兄俩商量商量,哪能这会儿就挪呢?”
四婶站在堂屋门口,抱着孩子的胳膊僵硬的弯着,她一边向着门外张望,一边又不停地望着隔了一层帘子的东间——她希望公婆此时能出来说句话,哪怕说一句等小四回来再挪也行——但东间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出来,似乎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三叔摁灭烧到了屁股的烟头,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直接进去东间问:“妈,东西收拾好了吗?”
“好了!都好了!”奶奶很快的回应。
三叔于是就把床上的几个包袱挎在胳膊上走出东间,包袱把布帘顶的高高的扬起,小真的心也跟着高高的扬起,然后布帘又悠悠的落下,但小真的心还悬着。
后面没有人跟出来。
门口的四婶脸色涨红,抱着奶娃子站着不动,三叔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侧身把一只胳膊先抬起来往门外一塞,然后自己硬挤着穿过了窄窄的过道。
四婶抱着孩子,一个踉跄的靠在门上,木门立刻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向后开去,四婶没站好,脚步不稳的虚靠着门又倒退了两步,那陈旧的木门便大开了。
足可以并行两人通过。
奶奶提着两个小包袱从东间走了出来,她没看四婶,也没看自己的孙子孙女,只是低头看着路,从堂屋的门槛跨过,然后到院子里,在踩实了的土路上走过,走出了门栅栏,再也没有回来。爷爷抱着一只箱子跟在后面,他瞅了眼四儿媳妇儿,没吭声,又看向小草——这是他最疼的小孙女。
所有的孙子孙女中,除了大孙女已经回去上学之外,小草是他八个孙女五个孙子中最疼的一个,他看着小草懵懂的眼睛,似乎能看到里面的惶恐和不安。
小草扯了扯只比她大两岁的小真的胳膊,小真扭头看她——小姑娘无措又有些倔强的抬着头,要抵抗什么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在小草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撕裂,碾碎了原本的圆满和美好——但他当时只看到了那双通红的眼睛,而那些情绪,是他后来长大以后才慢慢解读出来的。
“爸,再等等吧?老四晚上七点多就能到家,现在都四点多了,等他回来你们再搬也行啊?”
四婶虚虚的靠着门,脸色由红到青,她咬着牙,抱着孩子的胳膊下意识的收缩,几个月大的小弟立刻“呃啊呃啊”的哭了起来。
四婶连忙低下头摇晃他,一下轻一下重的拍着孩子,眼睛通红。
爷爷最终还是没说话,搬着箱子走了。
天阴沉的越发厉害,似乎随时都能下起雨来。
二妞听着哭声也开始哭,她才虚三岁,哭声尖锐凄厉,她想去抱四婶,但转了一圈最后却抱住了小草的腿。小草忍住鼻腔中的酸涩,弯腰抱起了自己的妹妹,她抱的有些吃力,但抱的很紧。
说不清是愤懑还是怨恨,八岁的小女孩突然就看见了自己面前有什么东西被蛮横的撕裂了,裂痕越来越大,好像有什么不可名状的物什,从那被撕裂的深渊中挣扎而出。
四婶抱着孩子进了西间,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小真无措的站着,看看寂静的院门外,又看看哄着妹妹哽咽着的小草,他想起昨天四婶还笑着跟他说:“明儿下午你们都不上学校,我炖个鱼,你跟你妈说你下晌来这儿吃饭!”
四婶做的菜他其实并不太喜欢吃,因为四婶口味很重,做的菜又辣又咸,但他特别喜欢和小草还有二妞争着吃一块土豆的气氛,四婶就在桌边抱着小弟一晃一晃的,笑着看他们胡闹。
现在他很想喝一碗四婶炖的鱼汤。
很想很想!
于是他抱起了二妞,让小草跟着他去西间。
小娃娃已经不哭了,嘴巴一动一动的在嘬奶。
四婶眼睛都肿了,看见他们进来才用力的揉了揉眼,声音沙哑的说:“来,坐床上,别害怕,没事啊!”
“妈!”二妞扑到床上,搂着四婶的一条胳膊,委屈的憋着嘴,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乖啊!小草,来!”四婶抬了抬下巴,示意小草也上床坐到她身边。
小真便把小草抱上床,自己乖巧的坐在床边,他觉得小草有点重,比昨天重的多,他刚才差点没有抱动。
小草上了床,但没有坐在四婶的另一边,而是走到了背后,从背后抱住了自己妈妈的脖子,深深的、紧紧的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她没有哭出声,但小真知道她哭了。
四婶的嘴角狠狠地往下弯着,眼泪突然就‘啪嗒’的一声落了下来。她想去擦脸,但两只胳膊都被占用着,只能吸了吸鼻子,喉咙翻了好一会儿,好久才说话:“小真,今儿四婶不留你吃饭了,趁这会儿还没有下雨,你赶紧回家去,要是你妈问你怎么回事……”
“要是你妈问你今天怎么回事……”
她又吸了吸鼻子,喉咙吞咽了两下才接着说:“要是问你,你就说你不知道,以后不管谁问你,你就说你不知道,啊?好孩子,快回去吧!”
天上已经开始有轻飘飘的雨一滴一滴的落下,小真顶着夏季里最后一场将至的大雨,脚步飞快的跑回家去。他刚进了大门,就听见‘噼里啪啦’的雨声紧密响起。闷热稍稍散去了一些,小真迎着雨跑回堂屋,雨砸在他脸上,有些疼。
堂屋里他妈正在往小桌上摆饭,稀米饭,炒豆角,拍黄瓜。
“你咋顶着雨回来了?不是在你四叔家吃饭么?”他妈诧异的看他又看了看锅,心说幸好饭做的多。
小真于是搬个小板凳坐在他爸身边,摇晃着在‘嘎吱吱’的声音里把他在四叔家看到的一切都说了一遍,包括他离开前四婶嘱咐他说的话。
堂屋里他爸妈面面相觑,良久他妈才嘟囔着说:“瞧老三那两口子办的事儿!龌龊!这不是把老四家两口子往不孝的火坑里推么?平日里这个好那个好,这会欺负一个自己在家带娃的妇女,怎么这么黑心?”
“这事儿办的确实不地道……”他爸抽了口旱烟,连着叹了几口气。
“老四没在家,他们就这么把爸妈挪走,说好轮着一家一年的,这会儿才半年,明儿传出去,指不定街坊上怎么戳老四家的脊梁骨,说他们不孝。”他爸敲了敲烟管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去看看!”
“你现在去干啥?”小真他妈一把把他拉住,“现在搬都搬过来了,说什么都晚了,人家只会看到老三他们一家孝感动天。你这会儿去,左不过理论一场,爸妈那脾气,既然挪走了,就是他们自个儿愿意的,就是你过去,估计他们也不会改主意!”
小真他爸不说话,不过停住了脚步,又坐回他刚才坐的小板凳上,往烟斗里塞了点烟草,一口接着一口的抽了起来。
看着那一缕缕烟气,只能不停地叹气。
他们兄弟四个,大哥年轻的时候倒插门去了,他虽然排行老二,但其实应该算是长子,这兄弟不睦,妯娌不和,说起来都是长子失教。
“晚上老四回来,指不定怎么闹呢,他那脾气,倔的很……”
“晚上你得跟老四一起去!”小真他妈也叹了一口气,不管是老三他们俩还是爸妈,都过分了,这不说好,以后老四他们家可就顶着不孝俩字儿,永远都抬不起头了。
“嗯……”
小真他爸闷闷的应了一声,把烟管重重的磕了一下,丢在了一边。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阴沉暗淡的天空下,终成瓢泼之势,混着风雷之音,弥漫在了整个人间。
2019.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