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魃肆虐的七月,干旱火一般地烫灼在我们的心头,而我们却收到一纸冰冷的讣告,张恨水先生的长子晓水溘然辞世。刚刚发出了唁电,却又惊悉张友鸾先生逝世的噩耗。这下,我与研究会的同志一阵唏嘘,都不由得扼腕痛惜——张友鸾先生,这位须髯飘飘,诙谐风趣和睿智的长者,曾和张恨水先生情深意笃地相交半个多世纪。记得一九四五年在重庆,他与朋友祝贺张恨水五十寿辰时,他还曾对张恨水许诺:“今天许下一愿,有朝一日我要为你写传!”
然而,几十年风风雨雨过去,他的这一夙愿竟未能实现……“总觉得欠了他一笔债!”晚年的张友鸾,怀着对故友的满腹真诚,竟常常叨念着这份遗憾。
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上,张友鸾与张恨水、张慧剑曾以“报界三张”“三个徽骆驼”而饮誉一时。其中清楚张恨水先生为人为文的,怕就是他俩了。张友鸾虽然比张恨水小几岁,但他却像兄长一般尊敬和爱护着恨水。二十年代《立报》初创期间,任总编辑的他和张恨水先生就一起住在上海的德邻公寓,两人朝夕晤面,都一样不喜欢那座嘈杂而繁华的城市。但偏在此时,张恨水因为小说宣传抗日,被列入冀东日伪政权搜捕北平文化人的黑名单,在恨水不能北上而一筹莫展之际,他慷慨解囊,果断建议张恨水举家南迁南京,创办《南京人报》。征得恨水先生的同意,他先回南京筹办。报纸创办后,张恨水任社长,他任副社长兼经理。为了让恨水先生有足够的时间写作,他默默地承担了报社里的一些日常事务。不久,《南京人报》遭停,他和恨水只好携带家眷又先后西上。这时候,他在重庆参加新民报社的筹备工作,又向报社经理陈铭德推荐了张恨水。于是“三张一赵”会师重庆,声名鹊起。在他们漫长的报人生涯中,他和恨水先生一直相敬相重,情同手足。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他听说张恨水终身卖文的积蓄被一恶友拐骗,竟怆然动情……他常对人说:“张恨水一百一十多部长篇,就是从高压的石头缝里窜出来的,他的这种精神,难道不值得人们尊敬和学习吗?”或许,便是深怀着这种崇敬的心情,几十年来,他的脑际总时时萦绕着张恨水清瘦的身影和那等身的著作,以至于在张恨水离开人世多年,他也已进入垂垂老矣的一九八〇年夏天,还动笔写起了张恨水——这篇题为《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的文章,不想,竟成了他有生之年献给张恨水的唯一的一份纪念性文字。
然而,在他人生的最后季节里,他却为这篇文字离他想写的目标相差甚远而感到遗憾。但由于脑血栓日重,他已是无法提笔,缠绵病床,甚至几度濒危,他的思念故友之情却与日俱增,他告诉家人说:“今后我能不能写恨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恨水先生章回小说大师的地位不能被抹杀,他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应该占有一定的地位。”他说,希望能够看到全面分析研究张恨水先生作品的文章。当他在病榻上闻悉安徽省正式成立了张恨水研究会,精神为之一振,不觉喜极而潸然泪下,口述让女儿张钰写道:“我在九泉之下与恨水相见可以向他交代了,遗憾的是我不能为研究会做什么。我祝愿研究会工作顺利,成果丰硕……”
张友鸾先生作古了。他的八十六岁的人生之树,已经摇曳出了他的《不怕鬼的故事》《秦淮粉墨图》那一束束灿烂艳目的精神之花。在他那纷繁的思想的枝头,还长出了这样一片长绿不衰的友谊的叶子,为他与张恨水先生终生友情的温馨书页夹上了最后一枚漂亮的书签,这诚挚的友情就像火一样燃烧在人间了。
1990年10月6日,安徽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