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冬天,冬天以明显的寒冷姿态出现。冬天的白昼浸淫着亘古不变的铁灰色,太阳只是一枚薄薄的镍币,掂玩在很多人的手中,贬值得让守财奴们一个个心里发冷。冬天的夜晚漆黑漆黑的,人变成一尾尾乌鱼游弋其中,摸索出大把的冰凉,怀抱着什么进入温柔的梦乡。无数颗无望的泡沫轻轻诞生了,浮动在村庄上空,亦让铁画般的枯枝戳得支离破碎,冬天雪花般融落在干涸的沟里和结冰的池塘里。
这是乡下的冬天。乡下冬天的皑皑白雪让乡下的老奶奶们裹成一锭锭厚实的纺线锤。一整个冬天,老人们摇动着纺线车,将这线锤捻得绵长绵长,她们种种少女的甜梦从此就让这棉线牵着杳杳渺渺,里面不断浮动着那如雪丝般晶亮晶亮的头发。所以老人们都喜欢在冬天离开这个世界。于是,腊月正月里的白喜事摇曳成一面面旗幡、一张张满天张扬的黄钱。老人们在这样的冬天静静地睡去,睡在雪白雪白的丘陵上,静静地沉眠在深远无邪的梦乡,留给乡村,留给伢子们的,是多年后都咀嚼不完的一段段绵细绵细的往事。而伢子们更喜欢的是童话,往事与童话一起让他们轻轻地堆成一个个雪人,眨着一双双晶亮的眼睛。雪花如烟,童话朦胧。他们冻得红萝卜般的小手就这样开始触摸着世界,触摸自己冬天明晰的感觉。
冬天的雪花让乡下的姑娘认认真真地在相思的染缸里漂红,她们穿起大红大红的棉袄,盖着红红的头巾,觍着红红的脸腮,开始做新娘子做母亲,她们温馨的梦在冬天暖暖而厚实的白絮里完成。大片大片的稻子或麦子被庄稼人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就收割完了,田野上一片寂寥而旷远。冬天真的属于老人们和姑娘们?许多小伙子不自觉地拢着深深的袖管,或是伴着不怎么喜欢冬天的老人们偎着火炉,讲四季很多的事情和笑话。冬天的狐狸和兔子嗅出许多的不妙,一只只成了猎人手中的佳肴美味,在乡下桌上的火锅里嘀嘀咕咕的修炼着来世。阿弥陀佛……
乡下的冬天就这样成了美丽而奇妙的日子。乡下人在冬天打猎和谈生意如今也成了一种时尚。许多男人手中拎着冰凉冰凉的钞票,赖在原上等候猎物或住在城里置有暖气的房子里,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但回到有壁柜和火炉的家中坐不到一会儿,就有响亮的鞭炮雪絮般炸落,他们喝醉了酒的眼睛就像看杀年猪一般猩红。老人们望着孝幡晃过,吟叹人生无常的苍凉感正契合了冬天。而男人们望着面前一溜红红的新娘子队伍,泪水就斑斑驳驳蚀了冬天,哈一口热气,就不停地跺脚“好冷,好冷”。
乡下的冬天实在是一个充满了喜事的冬天。乡下人很喜欢冬天。
1991年1月25日,安徽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