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路啊千千万
断不了娘家路一条……
——民谣
童年时我就记得故乡这支流传久远的民谣。混混沌沌的,我们在送嫁的人群里溜来钻去,吵闹着要吃糖果、放鞭炮。而幸福地裹着大红袄,脸羞得红彤彤的新娘子身边,亲人们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是这句话。呜里哇啦的唢呐声里,新娘子一行渐渐走上蒿草掩映的小道,从此就踏上一条漫漫的娘家路……我的母亲也是从那条娘家路上走过吧?小时候我傻傻地问母亲,母亲果然认真地对我说:“是,那是一条外婆路!”
外婆家离我家其实只有四五里地,沿路漫山遍野长满的是枞树和蒿子草。在我的记忆里,那条路柔细如一股棉线,似乎悠悠纺织着我的童年。我的外婆一生养了八个女儿,但由于当时外公正在硝烟弥漫的战场而无法照料家庭,外婆孤身单影地拖着女儿病的病、死的死,到外公转业时,就只剩下我母亲一人。我在家里是长子,母亲大概为了慰藉外婆那颗让战乱搅得破碎的心,当我刚咿呀学语时,就把我送到了外婆家。从此,我就像一只美丽的梭子蹦跶在那条外婆路上……
那时,在祖父和祖母的操持下,我家已是一个有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二叔、小叔相继参军,我的父亲是个手艺人,常年劳作在外,一家的生活重担几乎全落到母亲的身上。要强的母亲,只能把相继出世的我们姊妹几个童年的时光全部送给了外婆。但我们一个个在外公外婆的怀抱里滚大,却如长丰了翅膀的鸟儿一只只飞走了,剩下的依然只有孤独厮守的外公和外婆。最后,也只有母亲尽着她一颗无法泯灭的孝心,经常往返在那一条外婆路上。外公和外婆望着瘦成一把筋的母亲,常常心疼地劝她:“莫回来,莫回来。”但母亲当时应了,隔三岔五地还是踏上那条通向外婆家的路。
外公大概是想减轻我家生活的负担,他临死前突然决定将他家那幢六间小瓦房充公,让外婆“五保”了。母亲没接到亲人,心讷讷了几日,转而格外用心地侍候起孤独而寂寞的外婆——她唯一的亲人。有时,外婆一旦从那条路上出现,她就会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接到外婆,陪着外婆。外婆有时絮絮叨叨地诉说一个人过日子的种种不便,比如水缸里常断水啊,柴火自己挪不动啊……凑巧有一次我听到了,年轻气盛地就找了一回村里领导,可我前脚刚到,母亲后脚就跟上来了。她说:“你莫听孩子瞎说,如今大伙日子过好了些,这点难处算什么啊!”而这以后,母亲常常是在一天劳累之后,跑去外婆家挑水、碾米……外公是所谓一九四八年以前参加革命的干部,按照有关规定,像外婆这样的孤寡老人每月可以享受几十元的生活费。外婆将外公的转业证什么的拿给我,我正准备找有关单位,母亲知道了,连连打断说:“孩子,人家也有难处,你多尽孝心跑几趟路就照了,家里也不是拿不出来……”望着深明大义的母亲,我顿时泪如泉涌。
“娘痛儿,路样长;儿痛娘,线样长。娘想儿,长江水;儿想娘,哭一场。娘想儿,长如江;儿想娘,扁担长。”这也是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回家不见母亲的时候,我就知道,母亲肯定又走上了那条外婆路。默默地,望着那一条已经拓宽的外婆路,我想母亲就像是一只善良的大鸟,用她为人母为人女的爱心编织的两只巨大的翅膀,驮负着外婆晚年最后的锦绣时光,也驮负着我们儿女的灿烂人生!走上那条外婆路,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会体会她第一次踏上那条路的心情,但我肯定知道这一条外婆路,于母亲、于我们都已难舍难分了……
1991年6月19日,安徽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