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一,丌淼焱打扮得齐齐整整,让迟俐红爱得抱住他非要狠狠地亲一口才放他出门。他闲闲散散地在路上耽搁了很长时间,赶到科研所时都快九点半了。
同事们一见他的样子,就都愣住了,大有些“惊艳”的意思。周卫东天生对美的感悟力差,没容丌淼焱在人前站稳脚,就把他拉到一个角落。
“你可来了,”周卫东急不可待似的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孔日有已经决定拿掉你!”
丌淼焱脸上淡淡的。
“拿掉就拿掉呗。”他说,“上谁的不是上?再说我需要的资金也有限。别的项目批下来,还可以余出一部分资金,科研所的日子也好过些。”
周卫东就愣住了。
“你是信我那天胡说了吧?”他问。
丌淼焱躲开他。“不用你说,我也觉出了我的幼稚。”说着,就朝自己的办公桌走。
周卫东脸沉沉的,忽然,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丌淼焱,你不为自己负责任。”
丌淼焱听到了,却不理他。
“他妈的,看你那熊样儿,就知道你是半男半女!”他把声音放大了,“你这样的男人,在旧社会就适合当宦官。你去相公堂子当男妓得了!”
丌淼焱站住了。他慢慢向后转动着身子。可是周卫东扭头跑了出去。
不久,楼道里传来了周卫东跟孔日有激烈的争吵声。
同事们侧耳倾听着,脸上的表情复杂。争吵声终于平息下来。周卫东赶回实验室,坐在桌子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同事们各自低着头。丌淼焱像在沉思什么,眼睛注视着窗外。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听到周卫东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淼焱,”周卫东慢慢说,“‘科工办’有令,所有项目的申报,都要按正常手续进行。孔所长同意给你报,但要你自己去‘科工办’把材料拿回来。”
丌淼焱掩藏住了自己的心理活动,没有表情地看着周卫东。那张创可贴还在周卫东额上贴着,已经失去了原先的颜色,倒与他黑红的面孔极为适合。
“我去。”
丌淼焱轻声说着,就要离开实验室,但他分明像打了一个寒战。
周卫东却又叫住他。
“我想过了,”周卫东说,“我想过这回我要帮你。”他低了一下头,“‘科工办’是他妈的王八蛋,孔日有也是王八蛋!‘科工办’放个屁,他都拿着当圣旨。申报数量又没限额,他凭什么断定你的就会批不下来?怕影响别的项目审批,哼,他是把‘科工办’当成哪路神仙了!可我们非不去‘科工办’拿材料,这回你听我的。”
看来周卫东的情绪也尚未平息。他又低了一下头,还用手指按着额上那块创可贴。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丌淼焱已经从实验室出去了。
2
军转办的四楼,飘散着一股臭气。
这回,丌淼焱老远就闻到了。
他似乎这才发现,这座办公楼的卫生很差。楼梯扶手、窗台上,落着厚厚的一层尘埃。每间办公室的门旁,几乎都放着一摊垃圾。其实出现这种状况,一点也不奇怪。临时单位多,分工不明,责任心自然也就差些。
丌淼焱一眼看到“科工办”旁边的厕所,就忍不住会意一笑,但他马上又放庄重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情跟初次来到“科工办”时的不同。
那时候,他是多么慎重而又畏怯,既怀藏勃勃的雄心,又要加以有意识的抑制。
而现在——丌淼焱沉静地、一派轻松地走了进去。“科工办”主任顿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挑衅的意味。是的,这种意味不单是从他脸上、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而且是从他整个的身上。
“我要撤回我的上报。”丌淼焱不动声色地说。
他站着,“科工办”主任王光乐也站着。他要比王光乐高出一个头。他很轻易就获得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丌淼焱是个美男子。
对一个美男子来说,面对普通人,从不显示自己的优越感,是他具有谦逊质朴的美德,而将这种优越感显示出来,似乎正是他的本分。
丌淼焱有意无意地眯缝着双眼。他看到王光乐从他跟前退了一步,并要找椅子坐下。刚才他是准备出门的,跟在外间的那位办事员交代着什么,就见丌淼焱进来了。
外间办公室,没有多余的椅子。办事员见状,正要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他反而不想坐了。他重新站直了,挺挺腰,咳了一下,眼里发着冷冷的光,却仿佛冬天呼出的白气一样,刚呼出去就在空气中不见了。
“你以为这是哪儿?”王光乐严厉了起来,“你想报就报,想撤就撤,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好玩呢?你想让我们陪你玩是不是?让你们所长来!这是全分部推出的重点工程,我看你是存心捣乱。快出去,我这里是单位对单位。对个人,‘科工办’概不接待!”
丌淼焱竟出奇地沉着,这大概连他自己也是想不到的。
办公室里的空气,由于长时间禁闭而显得十分污浊,稠得简直像一摊糨糊。丌淼焱刚才开门时,把楼道里的不雅气味也给带了进来,就使办公室里更显得憋闷了。
可丌淼焱仍旧呼吸通畅,好像他生有一个庞大的胸腔,对一丝半缕的怪味根本觉不出什么。
他的脸色红润,透着年轻人的光泽,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此刻心里是多么兴奋。
他就要哈哈地笑出声来了。但他仍旧只是神情沉静地看着那位“科工办”主任。
“你要接待谁我可以转告。”丌淼焱不慌不忙地说。
“你转告?”王光乐像没有领会似的打量着他,停了半天,才狠狠地吐出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丌淼焱简直抑制不住喉咙里的笑声了。他微微地摇晃起来。这给“科工办”主任造成了一种错觉,他以为丌淼焱马上就要受不住了。
“小刘,”他转头命令“科工办”的那位办事员,“你给孔日有打个电话,让他一定严肃处理这件事!无理取闹!好啊,造反了!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秀才造反了!”
那位办事员应声就往里间办公室走。
“再告诉他,”“科工办”主任王光乐又补充一句,“他什么项目也不用报了。”
办事员却站住了,回头看着。他看出“科工办”主任真的生气了。他想一想,就走到丌淼焱跟前,说:
“你出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丌淼焱不紧不慢地说:
“我当然要出去,因为我的目的达到了。”
“啧,你的目的达到了?”办事员不解地瞪大眼睛。
“是的,”丌淼焱稍稍提高了一些声音,“我达到了。”
“科工办”主任王光乐走来走去,嘴里嚷着:“他当然达到了!他就是来捣乱的!”又停下来,对那位办事员挥舞着手臂,“打电话!打电话!”
丌淼焱一刻也不耽搁,他从容地走出“科工办”,很快来到大街上。
3
大街上是多么美啊!
那些商店装饰得多么漂亮!
树木婆娑,多么美观!
街道上空,就像他在那天发现的一样,多么高远!
处处都是美,都是风景。所有的物体,似乎都具有了灵性。一株最为普通的国槐树,一堵毫不惹眼的围墙,甚至墙头上反射着细碎反光的玻璃碴子,都在淋漓尽致地体现着某种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的精神。
这还是不是丌淼焱原先生活的那个城市?那份灰暗,那份污浊,那份压抑,那份麻木,那份了无生趣,都到哪里去了?
他相信,自己跟整个世界拥有了同样的心情。那是一份行进在澄澈无边的太空里的心情,是自虚无轻飘而又沉重窒息的大气中,挣脱出来的心情,像歌曲一样悠扬,纤尘不染,一无拘束。
丌淼焱呼吸到了一种世间无有、美妙滋润的新的元素。体内的每一条血脉和神经,也全都随之尽情地舒展开了。
4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迟俐红轮休在家。
周卫东突然闯了进来,一边摇头晃脑地乱瞅,一边问她:“淼焱在不在?”闹得迟俐红满腹疑惑。
“你乱瞧什么?”她掩饰着内心的不快,告诉周卫东,“我家里这时候没别人。”
“没别人?”周卫东说着,就不相信似的,朝卧室里探头一望,“他到哪儿去了?”
迟俐红就认为他明知故问。
“今天一早就去上班了。”她说。
周卫东皱着眉。
“不会吧。”他说。他的样子不让迟俐红认为他有非分之想才怪呢。
“你从哪儿来?”迟俐红不动声色地问他。
“我,”周卫东欲言又止,“我只是路过。”说了一句,就要离开,又笑了笑,“你看我糊涂了。”他拍拍脑瓜,也不管迟俐红怎么疑心,转身出了房门。
周卫东后来是在人民公园找到丌淼焱的。丌淼焱怪模怪样地独自坐在一块太湖石背阴处的地上,身旁放着一只小玻璃瓶。周卫东远远地叫了他一声,他只不过朝周卫东转了一下脸,就继续他的沉思。
“淼焱,”周卫东快步走过来,说,“你这几天干什么了?”
丌淼焱的神情,就像根本没别人在场。
“嘘,”他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我要把空气全装在这个瓶子里。”
周卫东惊异地看着他。
“淼焱,”半晌,周卫东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怎么了?”
丌淼焱不说话,仿佛身处在另一种时间里,让周卫东止不住往最坏的地方猜想起来。
他再次试探地说:“我去你家找你了,俐红竟不知道你这几天没上班。看你搞得!咱们走吧,有些事儿咱边走边说。”
丌淼焱仍像没听见,周卫东心里就猛地一沉,完了!这丌淼焱该不会脑子出毛病了吧?
正不知怎么办好,丌淼焱忽然身子一软,蜷缩在了地上。
“太可怕了!”他瑟瑟地抖了起来,脸色苍白,连声说着,“太可怕了!”
周卫东忙去搂住他的肩膀。他抖得是那样厉害,把周卫东的手臂都给震动了。
“这没什么。”周卫东劝慰着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的。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我没想到,”丌淼焱把手指插到头发里,还在不停地说着,“我不应该去的。我这是看不起自己。我什么也不需要,给我一只小瓶子就够了,我能把整个地球的大气全装进去。你看看,我会装满的。这瓶大气里包含着阴阳清浊一二三四,我只要这一瓶就够了。你信不信,卫东?我也会把自己装进去。”
“别胡说了!”周卫东止住他,“你想把自己搞疯是不是?我看你疯得够厉害的了。”
丌淼焱稍微安静了一些。“我已经在这样的小瓶子里活了多少年了,”他嘟囔着,“我是活在一只小瓶子里。”
“再胡说!”周卫东猛地摇晃了他一下,“再胡说我这就叫车,叫车把你送精神病院。”
丌淼焱鼓了鼓胸膛,陡然长长地响亮地吐了口气。
“太可怕了。”他又小声地无力地嘀咕了一句。
周卫东放开他。
“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卫东说,“我有个要好的高中同学,在胡总裁身边当秘书,我已经把你的事向他说了。他同意给你向胡总引见。快回家,别让俐红担心。”
丌淼焱已完全安静下来,身上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好像一个幽深的、贮藏寂静的洞穴,正源源不断地把这种东西向整个世界播散开来。
周卫东自己先走开了,远远地回头看看,那块嶙峋的山石投下的一片阴影,浓浓地将他罩着,已俨然一体了。
5
在一次重要会议的间隙,胡加木副总接见了分部年轻的科学家丌淼焱。跟在丌淼焱一旁的周卫东,机敏地察言观色。
“会上太憋闷了,”胡总裁大幅度地做着扩胸动作,以便及早消除开会带来的疲劳,“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
“丌教授进行了多年的大气研究,”周卫东不失时机地说道,“丌教授带来了一些材料,想请胡总过目——”一边暗暗朝丌淼焱使眼色。
“那好啊,”胡总裁欣喜地说,“我支持你们。这样吧,材料我不看了,你们可以直接去找‘科工办’。”
周卫东微微一怔。他的同学走来了。
“胡总裁还要开会。”他的同学说。
他和丌淼焱就跟他的同学出来了。
“你怎么不吭声?”周卫东悄悄责怪丌淼焱。
6
大气研究的专项资金,很快落实下来。丌淼焱工作投入,竟不知道周卫东已经调入分部某机关。
有一天,周卫东惦记老同事,便专程赶到科研所。丌淼焱却只对他冷淡地点了点头,就钻进科研所特批给他的一间实验室,不出来了。周卫东隐隐感到有些失望,但人生的得意,又马上使他忘掉了这一点点的不快。
“‘科工办’在‘516’工程实施中成绩突出,王光乐要升任分部人事处副处长了。”周卫东说,“瞧他妈的!”
这是不是小道消息,老同事们可说不准。可能不是吧。
周卫东向老同事们传达这个消息意图何在?可能也没什么意图。
周卫东在科研所闲聊了一阵,就离开了。
可在路上,周卫东又忽然觉得意犹未尽。他要再对丌淼焱叫声“水火”,会不会惹他恼恨呢?他想可能不会。
街景如此美丽,让周卫东也开始动心了。
周卫东继续走下去。丌淼焱则继续留在他的大气实验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