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姜尚清的残疾,他被新生的人民政府安排在后宰门小学,教低年级学生的语文课。袁心初慌慌乱乱推开他的房门,看见姜尚清正埋头在一堆小学生作业本里,认真地批改小学生写的错别字,批出一个,就用他手里的红毛笔勾出来,再在那个错别字旁边,标注上正确的字。
可以说,姜尚清是爱他这份人民教师工作的,他热心又专注。热心专注的他没有想到,袁心初会是这么慌慌乱乱。她把房门推得急了,两扇板门,在她有些剧烈的推掀下,像她自己当时的状态一样,也是慌慌乱乱的。慌慌乱乱的门扇上有铁打的门闩儿,铁打的门闩儿像慌慌乱乱的门扇一样,慌慌乱乱地响了好一阵。
姜尚清抬起头来,他看见已经站在他身边的袁心初,他朝慌慌乱乱的她温暖地笑着,问她话了。
姜尚清说:“怎么了?看你慌的!”
姜尚清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自己残疾了,不以为自己残疾,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健康的人,始终关心着袁心初,照顾着袁心初。这个变化,从姜尚清的战争创伤好了后,就一直持续着。只要袁心初在他面前,他就一成不变地给她温暖和煦的微笑,在琐琐碎碎的生活中,凡是姜尚清想到了,就一定给袁心初先做到。解放前后的西安,家家户户的锅台、灶台,烧的还是劈柴,到了冬天,要取暖了,烧的都是木炭。还有用的水,那时候的西安,自来水的供应非常有限,像他们租住的后宰门那样的大杂院,用的还都是井水。他们院子还算好,有一眼不知哪个朝代的井,要吃水了,都是住家户自己到井台上去打。姜尚清残疾了一条胳膊,可他不顾袁心初的反对,总是自己摇着陈旧的辘轳把,一圈一圈转着,把桶下到几丈深的井底,使桶吃上水,然后又一圈一圈转着,从几丈深的井底,把水打上来。他总是先把袁心初的水缸装满,再给自己的水缸打水。至于劈柴,还有木炭,农贸市场有终南山山民挑来卖的,姜尚清就到农贸市场上去买了。木柴买回来,他用他仅有的那条胳膊那只手,配合着他的一双大脚,把袁心初和他灶头的柴火劈得碎碎的,码在灶头边上,伸手就能用得上。
有一年,入冬的雪来得早了点,姜尚清还没来得及给袁心初和自己准备好木炭,就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封住了路。终南山山民还没有将烧好的木炭挑进农贸市场来,姜尚清不能让袁心初因为没有木炭取暖而冻着,就到农贸市场,和一位山民谈好价,他跟着山民,上了一趟终南山,给袁心初挑回了一担木炭。
姜尚清上终南山挑木炭,事先没给袁心初说,到他一身的泥水、一身的汗水,把一担木炭挑回后宰门来,袁心初心疼坏了。
袁心初心里疼着,接过姜尚清的木炭挑子,却没给姜尚清好脸看。她不仅没有好脸,还出口骂上了姜尚清,说他真真正正的,就是个关中愣娃,比关中愣娃都不如,干脆就是一头骡子,一头犟得八条大绳拉不动的骡子。袁心初责骂着姜尚清,她自己却不由自主地流泪了!
姜尚清不怕袁心初责骂他,她越是责骂他,他的心就越热。但是他怕袁心初流泪,她一流泪,他的心就会难受。
姜尚清为自己辩解了:“今冬雪来得早,农贸市场上没有木炭。”
袁心初不理姜尚清的辩解,她还流着泪,姜尚清就还要辩解。
姜尚清说:“就怕你被冻坏了。”
姜尚清不这么说倒还罢了,他这么一说,袁心初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姜尚清能怎么办呢?他只有再辩解了。
姜尚清说:“我不能让你受冻。”
姜尚清说:“你把我当旁人了?”
姜尚清说:“我不是旁人,我应该操心你的事。”
姜尚清和袁心初的日子,就这么过着,在还没有解放的时候,他们会说起牛少峰。姜尚清理解袁心初,他说起牛少峰时,说得总有一股英雄气。姜尚清说他崇拜牛少峰,还说牛少峰有苍天保佑,他一定也在什么地方,想念着袁心初,思念着袁心初。后来新中国成立,姜尚清和袁心初,慢慢不说牛少峰了,是从哪一天不再说了呢?他俩也不知道了。他们敏感地意识到,牛少峰对于他们未来的生活,是一个忌讳。
嘴上是不说了,但姜尚清和袁心初的心里,一直都揣着牛少峰,让他始终鲜活着、英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