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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盂兰盆节

盂兰盆节那一天,敦煌上空悬起了几朵鸦青色的云。

天刚蒙蒙亮,昨夜的雨喂饱了大泉河,让它变得如同白羊羔一样光洁温驯,不停絮絮低语。这时,自作多情的人们往往就会想,雨云正是为了打扰人们今晚放河灯而飘来的。年轻画师明月奴一夜听着河流涨水的声音,还以为是李三郎趁着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在胡乱地翻他先前理好的画稿。在睡梦中他已计划好,一醒过来就跟李三郎理论,正如他在睡梦中已计划好如何在最近兴建的小佛窟东壁画些什么一样。可当他真的揉着眼睛醒来,看见李三郎非但没有翻他的东西,甚至还没有醒,气就全消了,反倒亲热地摇起熟睡中的李三郎的肩膀:

“三哥,三哥,咱们走吧,五更天都过啦!”

因为节日的缘故,两个小伙子得了几天空闲,准备骑上马,往沙州城的集市里去,盘算着晚上再回到千佛洞这里看河灯。

他们出门时,下面那一个住人的窟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看到明月奴的身影在阶梯上晃动,那窟里探出一个燕子般黑黑的脑袋。明月奴心里清楚这人在说什么,就故意把脚往木头阶梯上狠狠一磕,梯子下的崖壁扑簌簌向下落土,落了那人一头一脸,呛得他不停咳嗽。

画师们常议论,杨武龄师父那样和善,怎么把大徒弟教成了这个德行。最为平常的一种说法是,正是杨老头太过好脾气,从不给徒弟吃板子,才把他惯得好比出笼的长毛狮子一样跋扈,比没穿鼻绳的骆驼还骄横。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琢磨如何用新鲜柳条去抽学徒的手心。

还有一种说法更恶毒些,不过也的确触到了更为黑暗幽微的生命之源:明月奴是个杂种。杂种就是那些头系轻丝发带、腰悬羊脂美玉的贵族老爷在他们文绉绉的语言里称为“庶子”的不速之客,那种常常被胆战心惊的姑娘们扔到疏勒河的芦荻丛里自生自灭、谁也不欢迎的东西。

可是,在这个天空低矮湛蓝好似佛窟穹顶、房屋单薄洁白如同供桌上的琉璃宝塔的地方,常常是杂种出好汉,也许明月奴只是尽了一个杂种的本分而已。更为过分的是,他竟还是胡女的儿子。而胡人,胡人能是怎样的呢?胡人多是凶恶、野蛮,连小手指都散发着狗一般的膻味,经常在酒肆里喝得烂醉又赖账不还的货色。明月奴虽然从没喝醉过,但是他的确爱逛小酒馆。踏歌、斗鸡、飞卢击鞠,他都非常爱玩,也都是好手。

“瞧着吧!”刚被落了一脸灰土的泥塑匠董兴愤愤然,“他一准会闯出祸来!就是这样。”他抖了抖肩膀,洒落一地灰土,“这狗崽子迟早会被抓到班房里去。”

“你们还记得请杨画师为新窟作维摩诘经变画的供养人吗?”董兴朝身边的人说道。

几位画师都还记得那家人,他们是本地望族曹氏的支系,家里有两位女公子:大些的那个相貌平平;小的那位名叫襄娘,十五六岁,画着短短的蛾眉,眉心一点朱红的花钿,美艳里却透出几分戾气。据说这家父亲正是为了她来建窟祈福的,姑娘生来就得了一种怪病,经常陷于睡梦中,时常要用细针将十指都扎出血才能苏醒,有时明明眼睛睁着,却始终唤不醒,家人只能看着她在庭院里一圈一圈地徘徊。

“当时画维摩诘的正是明月奴,而且你猜怎么着?他把维摩诘大士画得和自己有八分像,这襄娘看了心生爱慕,当晚趁着父母和姐姐睡着,就跑去跟他相会。”

画师们半信半疑。

“怎么,你们还不相信?我当天回来得晚,在拴马的时候就看到后山有两个人影,一个梳着发髻,大概是那姑娘,另一个,大概就是明月奴那乞索儿。”

听者们纷纷起身,不愿再听这老套故事,直到董兴说道,事实远比故事可怕。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那位姑娘在这次佛窟之行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回到沙州城就去世了。

“你们以为,曹家建的佛窟里,新开的一个小窟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死去的襄娘往生。我要是这家父亲,是绝不会把佛窟还交给明月奴来画的,你们看他那样得意,指不定是在发死人财。”

天色很明净,好像对过白蛤粉的靛青色,风却阴冷阴冷的,好像是从见不到太阳的地底刮来的一般。这盂兰盆节的到来,不仅模糊了阴阳两界的界线,也让老画师们的思绪陡然开阔:那登徒子明月奴的生辰难道不正是七月半吗?他性格这样傲慢,还克死了别人的女公子,肯定是恶鬼转世,也不知道是哪年盂兰盆布施的时候,扒着河灯来到人世的。老画师们面面相觑,一片唏嘘,心里暗暗觉得既恐怖又有些失落,无论是谣传也好,真事也罢,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从未有人和他一样,能在漆了一半的金刚力士那黄澄澄的金刚怒目下,掀开供养人千金的裙子。

是恶鬼或不是,谁也说不清。小伙子们早已走上去沙州城的大路,清早,路上人不是很多,两匹马驹缓缓地走着,两个骑手各有心事,思绪生长出来,笼罩他们,如同道路尽头升起的湿润的雾霭。

李冉枝是宗室子,是高宗皇帝之孙汝阳王的曾孙,他和他已经去世的父亲,除了宗室名号一无所有,却始终不见他去应举为仕,反而时常往杨武龄师父这里跑,跟他学画,他几乎是和明月奴一起长大的。可是冉枝骑马时有一种高贵的气度,谈吐间也有一种让人爱慕却畏惧的气息,以至于见过他的总角小儿和少年郎,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叫他“三哥儿”,不能喊他一起去捉蚱蜢、骑竹马、糊风筝了。

而明月奴的心事则永远同他新接的壁画有关,世间其他的一切,他只有模糊的印象,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实在灵巧:一双神情淡漠,但是在勾勒墨线时分外明亮的灰蓝色的眼睛;两道乌黑的、女子似的弯弯眉毛;同样乌黑的头发是从来不束起来的,而是像喜鹊的两只翅膀一样短短地垂在小毡帽底下;最为灵巧的是那双手,他自己心里明白,那些中年画师讥刺嘲讽,各式编派他,不过是妒由心生。这些所谓大师多半已经江郎才尽,只能模仿前朝人的画风,笔法干裂粗糙,此外还擅长给徒弟吃板子。而明月奴却擅长一切,羊毫画笔似乎是他伸展出的躯体。似乎他活在一个更为灵动的人间,那里风是慢的,山会生长,石头在河水里快速走动,万物从出生到衰弱、死亡、腐烂,似乎极度漫长,又极为短暂。

他将为曹氏襄娘的往生祈福窟画孔雀明王。

“我再也没法教你什么了。”师父笑着,“西魏大师们估计都画不出来你这样的卷草纹和云纹。可是,我总觉得,你的画里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它们没能活过来。”

他只十七岁,但人们可以预见,如果他没有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变成残废,没有因滥赌而被放债人砍去手脚,也没有被永远不会攻进沙州城的吐蕃人捉去做苦力的话,待到他二十五岁的时候,他一定会长成一个高大漂亮的青年人。如果再留上一撇唇髭,戴尖顶花瓣冠帽,着绀青轻罗衫,绝对会酷似那些前朝大师所塑的男菩萨。自从乐遵和尚头一个开窟造像以来,多少画师、工匠都是顶着同一副瘦小枯黄的面孔,言语少过还没来得及添上嘴唇的泥塑像,而明月奴却可以算是一个生机勃勃、放荡不羁的例外。少年人那种混杂着纯洁、傲慢、凶暴和嫉妒的血液正夜以继日地在他身体里奔流,丝毫没有停息的征兆。

大路旁的荒地上晃动着几个人影,明月奴眯起眼瞧起来,朝着他们招了招手。果不其然,荒地那边一个人站起身来,接着传来一声绵长的呼哨。

“那是谁?”

“名字嘛,好像是符也门延那。”明月奴小声说出一串奇特的音节,这语言听起来好像是一串钱币互相摩擦,又像是陶匠的刮刀在泥坯上轻柔地划过。

“我不懂粟特话,他的汉名是什么?”李冉枝问。

“嘿,我其实也不懂,他是安国人,大家叫他安延那。但是他自己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非说他的名字本义是‘神爱’,偏让人叫他神爱。和他一起的那几个,大概也是行脚商吧。但是我看他们现在是在刨坟,去年秋分的时候他领着我也去了。从这里往东去两里地,老坟里好东西可多了。”

“当真?”李冉枝拧起眉头。

“那还有假?”明月奴笑起来。

“你怎么认识这种人,干起这种勾当?”

李冉枝扬起马鞭,不由分说地抽到明月奴的棉袍上,朝着他的肩膀后背一通好揍。

“哎呀!挖的又不是你家皇帝祖坟,你打我做什么?!”明月奴慌忙策马向前,而冉枝却不依不饶地追过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没影了。

从千佛洞到沙州城的二十里路的路边,连绵不绝地散落着一些烽燧和古坟。

安国商人神爱时常会在这里碰碰运气。神爱二十岁——多数安国粟特人十六岁出门做生意碰运气——经商四年就能穿起蓝底绣金丝的毛织外袍,拥有一支驼队、两个商铺和三个温顺的绿眼女奴。这并不是因为他兢兢业业,实诚交易,正相反,神爱确实是沙州人土话里叫作“市郭儿”的投机商。他不信佛祖也不信他们粟特人的祆神,对于贱买贵卖根本毫无愧意,他根本不介意对着沙州府的小吏点头哈腰以求得一张附籍少税的文书,他赌博、斗殴、嫖妓,常常鼻青脸肿地在肮脏的巷子里醒来。当然他也不会介意从这些古代的坟堆里搜寻金步摇、发簪、祖母绿扳指、有些发黑的银质衣带扣,然后在黑市上卖出高价。他似乎是完全出于自愿,而且颇为自豪地要过一种恬不知耻的生活。被神爱光顾过的坟茔里,有许多一千年之前的人在安眠,他只要瞧一眼这些人最后的衣着,就能知道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生活,能知道如果他敲开他们的牙齿,会发现一枚烂铜钱还是一块小小的玉石。还有一些坟墓过于古老,见多识广如神爱,都无法辨识出年代。因为气候干燥,有些死者还面目如生地静静躺在鸡鸣枕上,头戴装饰着黛绿羽饰的帽子,仿佛只是在下午小睡。每当看到这种景象,神爱都会产生对死亡的千百种困惑,然后又下定决心要把自己恬不知耻的生活一天天或愉快或痛苦地继续下去。

而今天安延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只是在快要崩塌的一座古代烽燧里刨出了一个半朽的大木头匣子,匣子上的锁已经锈成了一团。他拿起一块石头砸了四五下,烂锁掉了下来,匣子里是一堆锈铁和几张鞣制过的甚至还有些柔软的羊皮。安延那招呼了同来捞偏财的几个雇工,一齐观察起那匣子上奇特的、弯弯曲曲的文字。没人能认出来这是什么。那些符号散落在纸上,每一个都好像一座小小的城池,好看却无用。神爱刚想把它丢弃,却发现这些羊皮底下竟还有一沓写着汉字的纸张,他抽出一张,纸已变得薄而脆,依稀辨认出来,却像是一首小曲儿: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去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似乎还是出自一百年前,也许两百年前一名极卑微的烟花女子之手。

神爱抖了抖那老旧的纸张,嗤笑一声,盘算起怎么把这东西卖给沙州城里那些士大夫和学士郎。他想着,当那些出身高贵、纤瘦白皙的郎君读着这些曲子词,为死人暗暗叹息落泪的时候,他也许可以拿着卖这些古董的钱,到某个还活着、心跳有力的女人那里买到一个美妙夜晚。

想到这,他自己都不由得佩服自己经商的天赋。

敦煌,或者按照他们那时的称呼,沙州,在节日盛会时聚集了十里八乡所有的色彩、声音和气味。而在一切事物当中,年轻姑娘们的裙装是最为艳丽的。襦裙和间色裙拂过地面,地上仿佛落下一层层花瓣,又好像竖起一把把匕首。于是许多坏念头开始从角落里升起来,许多好念头也浮现,婚礼、情杀、械斗,立刻近在咫尺。

人的眼睛也色彩纷呈、形状各异,它们有的发蓝绿色,有的深而黑,有的金褐色好像蜂蜜,有的眼睛细长如缝,有的好像杏仁,有的圆如铜铃,所有的眼睛都是美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长在多数人脸上看起来都奇丑无比,大概是由于多数人都面目庸俗,而且像老骆驼一样缺着牙齿。

色彩稍少些的是牛羊铺子,有些铺子上用铁钩子挂着刚剥下皮的羊羔,血肉模糊的蹄子还一动一动的,大的铺面前多半是有一汪汪新鲜的水红、玫红或鲜红的血液浮在木板上。而小的铺子上红色是很少的,往往都是黑压压一片苍蝇绕在一片片青黑的、已经风干的肉上,瘦骨嶙峋的铺主和衣衫褴褛的买家互相瞪着眼,讨价还价,活像两只秃鹫。

人人都高声说话,城内喧嚷至极,就像羊角风呜呜地席卷了一切。还有来往行人的体味,木匠身上有木头味,铁匠身上有铁味,胡饼坊主有胡饼味。有些士族子弟骑着高头大马,衣袖上飘来竹叶和露水的清香,但是这种香气转瞬之间便和来往行人的汗臭、烧烤熟食的烟味以及羊和骆驼的臊气混在一起,显得气味更加怪异。这是中午时分,好不炎热,这些色彩、声音和气味一齐在太阳底下蒸腾起来,摩肩接踵的行人们容易产生自己是在海市蜃楼的街道上行进的错觉。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数年之前,也是盂兰盆会,不知是谁踩错了步子压到别人身上,使得人群像发疯的马群般乱了阵脚,生生把十来个倒霉鬼的脸踩得稀烂,连亲爹见了都认不出了。

那时盛唐的余晖还没有退去,从高门大户到市井小民,都对音乐、舞蹈、诗歌和故事十分着迷。如果在茶馆或者酒肆小坐,十有八九会碰见音声人和讲唱人卖艺。安延那就在这样一家小酒肆的临窗的位置上坐下了,大方地把三枚银币拍在桌子上,点了一碟梧桐饼、一碗蒸羊肉和一碟瓜果。不远的一张桌边,两个讲唱人手执绘本应景地唱着盂兰盆节的老典故——目连和尚地狱救母的故事。

安延那虽然汉文很好,听起故事绰绰有余,可是当那讲唱人一唱起韵文,他就昏天黑地听不明白,只能跟着其他听众一起叫好。

铁轮往往从空入,猛火时时脚下烧。

心腹到处皆零落,骨肉寻时似烂焦。

“好!好!好!”安延那拍起手来,他最喜欢这等地狱景象的唱词。

几个百戏子踩着高跷,从街道上方悄悄掠过,轻捷得如同燕子剪刀似的尾巴。人群聚拢来,中心空出一个圆圈,五个粟特胡人演起幻术:他们吃火,然后吐出来,就像夜里戈壁滩上的蜥蜴和蛇。只不过蜥蜴吐的是黄绿色的火,蛇吐白火,而这些幻术师食火时火是通红的,吐火时喷出的却是蓝焰。

等到火焰熄灭,七圣刀就开演了。一个红发大汉拿起弯刀在腹上切开一个口子,挖出心肺,若无其事地把肠子扯出来,就像扯麻绳,于是欢呼声四起。有七岁小儿骑在父亲脖子上,和他大声争论幻术师的胸骨是青白色还是黑色。另一个歪嘴胡人捧起大铃鼓,赏钱从人群里飞出,砸在鼓面上,铃铛齐响,悦耳动听。

这时神爱看到一个清瘦敏捷的少年绕到了那红发汉子的身后,悄悄把手伸进了他的衣服,然后——从那红发大汉的衣兜里掏出了先前幻术里的心、肺和肠子。这时候那些痴痴地望着的人们才发现:不对劲,这不是羊的心、肺和肠子吗?

看表演的人群爆发出嘘声。

那些玩七圣刀的粟特胡人不满意了。为首的彪形大汉大为光火,一拳砸在那小阿郎眼眶上,阿郎闪避不及,还来不及出声就被打倒,几个黄胡子纷纷围上去,不由分说又是拳脚相加。围观的人见到这场景,先是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接着又饶有兴味地聚拢了回去,确切地说,是更加饶有兴味地聚拢了回去。

神爱拦住邻桌:“那边怎么回事?怎的下手这么狠?莫不是要把眼睛打瞎了?”

“瞎了又怎样?那阿郎自作自受,拆人场子,断别人财路……”

神爱轻笑一声,刚准备凑过去看,耳边就传来那个阿郎破口大骂的声音:“你娘老子的打我眼睛!”

是个熟悉的声音。

他定睛一望:“娘老子的!那是明月奴啊!”

他倾身朝窗外探去。

大事不好。

安延那冲出酒肆,挤开人群,朝那领头的嚷嚷了一通粟特话,红发大汉才松开明月奴的衣领。

安延那低头一看,这还了得?血流了一头一脸,而且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李冉枝牵着马从岔路口走过来,和衣襟上满是血的安延那撞了个满怀。

“明月奴被人打了。”安延那说。

“足下是……”

“莫管我是谁,你瞧瞧他就知道了。”

冉枝半信半疑:“我还没走多久,就被打了?”

“被人打了眼睛,会瞎的,你快把他带走!”安延那比画着。

“什么?”

等到飞奔过去,望见那个人被打得就像被马群踩过似的,李三郎就觉得自己成了一块烧红的铁,一瞬间被人扔进了水里。打瞎了。瞎子。看不见。瞎子。李三郎心里一沉,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揣摩这词的确切意思,心里就隐隐觉得明月奴并不会瞎,而是会死。

真是盂兰盆节不出门,出门就撞鬼。

两个人把不省人事的明月奴架到李冉枝的那匹青马驹上,用一条腰带把他和马鞍捆在一起。明月奴的血滴落在地上,一滴,两滴,三滴……野狗尾随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把血舔得干干净净。从酒肆到最近的医馆,往南走一共四条街,每条街的狗闻到人血味都一齐吠了起来。

“呸!这哪里是狗,简直是狼!”

医师看了看小阿郎的眼睛,摇了摇头:“这只眼睛废了。要是发起热来,另一只也不知能不能保住。”这老郎中看起来有九十岁了,这让他的话可信度提高了三分,并不是因为医术多么高超,而是这么一把年纪,怎么着也和病、死至少会过几次面。他仔细包扎了少年的左眼,抓了些草药,就让冉枝和神爱离开了。

天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离千佛洞已经不远,明月奴从昏迷中醒来,感到眼眶里的剧痛,不由得急促地吸气。冉枝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反常地热。

“明月儿,你还能看见什么?能看见就说出来,让三哥知道你还能看见。”

“我右眼还能看见,不清楚,可是我看见大泉河了……我们什么时候过河?”

“快了,就快了,过了河,到了家里喝了药躺一阵,你就会好的。”冉枝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跟你说我看到的啊,我看见沙州城在后面,城墙离得这么远都能看见,那些亮光,是城里面有人出来夜游了吧……千佛洞里也有灯……我还能看到……师父大概也在点灯了……我看见大泉河上在放河灯了,好像一条河都被点着了。三哥,你瞧瞧,都有些什么灯啊,那么多颜色,好多人出来放河灯了!”

明月奴很是惶恐,一个接一个地点数着他能看见的东西。

“有莲花灯、船灯,还有金鱼灯……”

然后那条光之河却渐渐暗淡了。

明月奴趴在马背上,奋力地眨着眼睛,可是无济于事。眼前一片黑暗。

“三哥,三哥!那些河灯是都沉下去了吗?”他慌张地叫了起来,“沉下去了吗?!还是我看不见啦?”

盂兰盆节从天上和地底下盛大地降临人间,它到来的声音震耳欲聋,好像最炎热的正午,空无一人的街边,瘸了一条腿的老乞丐,支起那条柳木拐棍敲在地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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