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阳城四季分明,夏天足够热烈,冬日则冷得毫无保留,一点也不含糊。
一月,虽然屋子外面寒意深重,但澜阳城的百姓不肯乖乖躲在家里。
东域人向来是不服软的,他们裹上厚重的大衣,意志顽强地出门溜达。该吃吃,该玩玩,谁怕冷谁是怂包。
饭点将至,出门早的食客已到了惊鸿楼,和相熟的店员打了招呼坐下来。他们按老规矩预先点好了菜,老老实实等后厨开工。
这些熟客显然做好了持久作战的准备,有的人掏出书报,有的就着茶闲聊。
他们一点也不着急,因为知道急也没用。想要享用惊鸿楼的美食,就得按它的规矩来。
惊鸿楼的店员也和外面不一样,他们的工作状态十分放松,并不过分殷勤,更不会打扰顾客。
几辆送菜的车到来,有的停在正门,有的直接拉去后院。店员都围上来,帮着卸货。他们熟练地分工合作,一丝不苟地把新鲜原料运进后厨。
常来的食客对这一幕已是屡见不鲜,但还是饶有兴趣地围观,偶尔插上几句话。
“哟呵,今个儿有口福啊,寒贝够大。”
黑衣青年看样子是领班,笑着回道:“您要加菜可得麻利点,晚了就订得差不多了。”
忽然,有食客问起:“算日子,婆婆回澜阳了吧,今儿这寒贝不亲自露一手?”
他一开口,立刻有馋嘴的人跟着附和道:“这话不赖,婆婆人呢,怎么没看到?”
黑衣青年无奈地摇摇头,表明事不关己。他可不敢替婆婆答应下来,否则回头一定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在单据上记下一笔,不动声色地看了后院方向一眼。
……
……
两侧的甬道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面前方向有灯亮起,照出一条小径。
婆婆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高跟鞋哒哒作响。
冬离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喘。这里是惊鸿楼后院的地下室,先前他们途径了好几间储物室,成堆的名贵藏酒在冬离眼中一闪而过。
终于,他们在一扇木门前停下脚步。那木门灰扑扑的,与地下室里多见的金属光泽格格不入,让人不由怀疑其坚固性。
然而冬离是通神者,感知异于常人。他从那扇门上察觉到一种恐怖的压力,心惊胆战不已。
虽是死物,这木门却仿佛具备神智,无形地排斥着所有侵入者。如果有人想强行闯入,十有八九是自讨苦吃。
婆婆拿出一把简朴的青铜钥匙,插进锁眼轻轻转动。
“咔嗒!”
门锁打开的声音比想象中钝重得多,显然是许久未用了。
婆婆稳稳地推开门,灰尘飘落,绕开她周身,大半落在了冬离身上。
他灰头土脸的样子有些滑稽,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下一秒,他看清了房间里的布置,惊讶地张开嘴,又吃了一口灰。
这竟然是一间……厨房?
神恩在上,谁会把厨房建在这种古怪的地方?
冬离放眼望去,只见该有的设备一应俱全。多样的炊具摆满一桌,装调味料的瓶子塞满两个玻璃柜。许多专业设备冬离从未见过,只能暗自猜测用途。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锅盖上积压了厚厚的灰。看来这间厨房很久没有投入使用了,孤单的炉火沉寂了多年。
婆婆望着眼前的一切,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她推上木门,锐利的目光投向冬离。
“在这里,没人能听到我们说话,不用有顾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她的白发如同冠冕,威严不容置疑,冬离已经确定婆婆就是汤师嘱咐自己找的人,便不再顾忌。他把与汤师相关的事一一道来,尽可能回忆所有细节。
冬离本以为婆婆会惊讶于自己的体质,但她的表情始终古井无波,只是沉默地倾听。
“然后,我找人问路,来了惊鸿楼……”
到这时,婆婆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继续下去。
“五味箸认你为主,我相信你的话。”
冬离松了一口气,刚想说话,却听婆婆冷冷地道:“但你得想清楚了,你真要听那老头的话吗?”
冬离一愣,迟疑地问道:“您的意思是?”
婆婆微微皱眉道:“你要知道,做汤贤的徒弟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她微微停顿,接着说道:“从很多年前开始,想要他命的人多如牛毛。如果他们知道汤贤留下了传承,一定会不惜代价将之抹除……”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发现你,他们就会杀了你。”
冬离的心一沉,尽管他是个没见识的小孩,但也知道这意味着多大的风险。
即使是汤师那样深不可测的实力,依然无法与敌人抗衡。更不要提他了,大人物的一根手指就能将冬离碾得粉碎。
“亲手给教皇送一封信,更是难比登天的目标。想接近那位大人,或许穷尽一生都是徒劳。”婆婆没有停下,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她的话很直接,也很真实。冬离不是没想过这些,迷惘、畏惧、担忧、怀疑,他有无数退缩的借口。对于一个初入大道的通神者,这份重量足以将人压垮。
冬离微笑起来,似乎有些无奈。
“但是我答应汤师了。”
当人们想要放弃时,总能找寻到许多复杂的理由,是权衡利弊,是悬崖勒马。
然而世上还有些道理是很单纯的,比如下雨天要收衣服,比如饿了要吃饭,比如说话要算数。
冬离向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婆婆微怔,没有料到他的回答这么简单,稚嫩得有些荒谬。
这孩子的外表平凡柔顺,可是骨子里藏了些极锋利的东西,无法弯折,无法抽离。
真是似曾相识啊。
婆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说道:“那老东西找的徒弟,果然跟他一个德行。”
这算是……褒奖?冬离露出苦笑,不知说什么好。
婆婆徐徐往前走了两步,伸出右手,无声无息地贴在墙面上。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一阵齿轮转动声传来,机械元件运作起来,整面墙壁缓缓分离成两半。冬离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如此隐秘之处居然还别有洞天?
“哗!”
暗门开启,幽黑深邃。
婆婆的脸色被阴影笼罩,所以冬离看不见她脸上复杂的神色。
在冬离讲述汤贤之事的时候,她的表情始终不变,像台冰冷的机械一样平静。
背过身来,那张精心保养的面庞终究还是露出疲态,苍老而脆弱。她的眼神中掠过刻骨的愤怒、悔恨与不甘,归于无言的哀戚。
最终,所有的情绪被藏进心底。
婆婆回过头,还是那么冷艳而优雅,只是声音比先前柔和了几分。
她对冬离说道:“从今往后,这里就属于你了。”
婆婆一挥手,密室中的灯骤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