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五在五石的一间茶楼端坐,一只手拨动着茶杯盖,另一只手则稳稳端着茶杯,缓缓的吐出气息,如温柔巧妇哺乳孩提。
这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是做给人看的。他桌下颤抖的双腿,已然出卖了他此刻的轻松。
大胆告白又放肆追求的青葱少年,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能让来接自己的死士、谍报察觉自己有丝毫的落魄。
本是怨天怨地的主儿,心里想着一位不开口的姑娘,竟不自觉地挺直身板,“在情爱面前,我还是和他人平起平坐的。”少年心底想着。
“小援,你父皇派我接你回宫。”沙哑的声音忽然从左耳边响起,吓得皇子大人一激灵,他甚至不敢转身去看。
什么时候,这破锣嗓子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每一个汗毛都耸立着,不露声响地被他人近身,周老五冷汗浸湿了整个后背。
“原来是齐叔叔您啊。父皇真是的,怎得派您亲自来。”
“我恰巧在附近。长话短说,我们这就启程。”
听到齐叔叔的话,周济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支支吾吾过了半响,才勉强说出想要带戏班一起同行的话。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这个自小锦衣玉食的皇子,手心已经湿透了。
没想到的是,向来严厉的齐叔叔竟然应声答应,不带半点犹豫。这让周济愣住了,他原本打算如果对方不答应自己断然是不会走的,哪怕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想来,这位齐叔叔也没在意戏班,只觉得是纨绔皇子的一时兴起。
叽叽喳喳如鸟叫,周老五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如风筝一般绕着他齐叔叔左三圈复右三圈。一直到他齐叔叔驻足,眯着眼睛看着他才罢休。
“还有什么吗?”
“阿,您说什么?”
“还有什么要求?”低沉的话语让人如坠冰窟。好在周济很早便见识过,就是这位齐叔叔杀人时的眼神自己都领教过。
“没,没有了。”唯唯诺诺的病秧子又出现了。
赶往戏班的舞台子时,细心的皇子发现了雪地里的异样,衣着单薄的小男孩蹲在两匹马儿的中间。
马儿似有灵性,见主人不动,便围在其身边以抵御严寒,即使冷气如马鼻,喷出的鼻息如雾气,亦不离半步。
令周济惊讶的是,小哑巴在马儿的身后,所以起初自己并没有发现她。
正要上前打招呼,可看见李禅儿的眼神时,心思敏感的皇子施施然地挪步离开了。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眼神,那么的悲伤,如有说不尽的凄凉。
一女子,一小男孩,二人那么僵持着,就仍由雪花飘落在肩头、发梢,傍晚时分,多了两个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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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子懒散地趴在马圈的栅栏上,如妇人洗净晾晒的衣裳,鞍山的习俗是这般的。鞍山附近的草原多,太阳刺眼,灼灼烧人心。
所以鞍山有个传说,心中无愧之人,就会把衣物晾晒在栅栏上,片刻就会干燥如新。若心怀不轨,人会在太阳下昏倒,衣服将炽烈燃烧。
马圈里有个跛脚的老人在徘徊,他仿佛在彳亍,在思量什么。假装看不见徒弟搞怪而做的鬼脸,老人一瘸一拐地来到一匹马儿的旁边,蹲下找寻着什么。
“师父,你到底在寻甚?”
“宝贝。”
“啥模样的宝贝?”
老人抬头看了看正晾晒自己的徒弟,怔怔出神,突然不耐烦道:“说了你也不懂。”
“不就是选马?”小石子赌气地说道。“你那一套,我早滚瓜烂熟了。这马圈里,仅一眼我就直到哪匹最好。”
“哪一匹?”
“抬头挺胸的那个。”稚气的小子指了指马群中最趾高气昂的。
“那你再给师父说说,哪匹最适合拉马车。”师父缓缓说道。
这让同样趾高气昂的小石子纳了闷,书上可没写这些,书上只说了什么马儿最优异,能一日千里,踏雪无痕。
怎么都瞧不出是哪一匹,小石子急地挠了挠头。大喊道:“瞧不出,瞧不出。不瞧了,不瞧了。”
只见,他师父捧腹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好不快活。
气的小石子直踢马圈边的石子,石子踢石子。
“小石子,过来。”师父招了招手道。
很不情愿地靠近师父,小石子低着头不肯说话。看出了徒弟的气馁,杜柯微微一笑道:“小石子,师父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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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平城隍庙轰然倒塌,四周百姓纷纷赶来围观,闲言碎语,好不热闹。
吵杂间,一个凡人看不见的气息一闪而过,消失在密林中。唯一阳气薄弱的顾老九察觉到了不对,可他的呼应并没有人认可。
“顾老九,你是不是趴在你婆娘身上时间太长了,脑子也落在娘们肚子里啦!”
“是啊,哪有野物?”
“我看啊,这小子准是有喝大了,说起胡话来不着边际。”再次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顾老九顿时气红了脖子,可他自幼口吃,直到成年才略有好转,但着急时还是说不出句整话。
“我...我是喝了酒,可唯有杜康解仙愁啊,我..我老顾可...可是天上神仙,喝点酒算个甚?”听到他的酒话,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散场了。
“那窜出的野狐,你们竟个个睁眼瞎,就没个人看得见?”涨红了脖子,顾老九破口大骂起来。
大腊八中唯有一个塑像还灵气充足,可庙宇坍塌,城隍失踪,本就是靠供奉度日的神,一时间乱了方寸。
在他匆忙逃离废墟时,被暗中之人以结界束缚,好在他用幻物抵御,捡回半条小命,可畜生神虚脱到让凡人发现踪迹。
这让平日里享受参拜的他,顿时羞愧难当。隐约记得钟先生和棋平城隍在庙中的对话,畜生神凭着记忆在棋平的郊外飞奔,祈祷一切都还来得及。
野狐的嗅觉异常得灵敏,空气中的点点血腥味俨然是最好带路的。很快,让畜生神几乎昏迷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浑身浴血的钟馗盘坐在林间,四周密布金色的鲜血。如一尊金佛,钟馗先生只差怒目圆瞪。
他生机低弱,一呼一吸间都在流失仙气,抬眼的那一刻,畜生神如被下了定身咒,脚下如同灌了铅,想要抬起手臂作揖都难动分毫。
“我下了结界。”钟馗低沉的声音传来。
如蒙大赦,畜生神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臂不再沉重,忙作揖道:“钟天师,一见发财。”
“小的来晚了,不知是何人伤了你。小的有何可为您做的。”即使很恭维,可语气依然暴露他的心机。
钟馗似是很烦闷,挥了挥手,畜生神顿时无法开口。
“我说,你听。”钟馗道。野狐狸模样的神明点了点头。
“入阴间,初一府,找雪先生。”说着,钟天师从怀中拿出一块布,布上弥漫着黑色的雾气,“将这个,交付于他。”
话音刚落,像是用尽了气力,钟馗再次陷入冥想,闭眼闭口闭心,听不见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如一块石头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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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子模仿着老瘸子的口吻道:“小石子,我告诉你...”
“小姐出门前,马儿一定不能吃得太饱,否则马儿跑不远,会影响小姐出行游玩。“
擤了擤鼻涕,小男孩又说:“打小姐出门,你的马凳就得准备好,抬脚出门槛儿,下了台阶迈步便上凳,不得让小姐有半分延误。“
“还有那最重要的,咱来鞍山作甚?对喽,选马儿,要选蹄印深浅一致的,要选那腰瘦胯大的。”
咽了口唾沫,又用稚气的声音说:“这样马车才能稳,颠簸不得,把小姐的气运,小姐的福气都颠没了可不行。”
“还有啊,此行,你可不能怨小姐...”小石子突然不言语了,望着地上的雪花怔怔出神。
而李禅儿依然哭成了泪人,她眼眶中全是泪花,雪落在眼角边顷刻被融化。她紧咬着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这样便可以让眼泪止住。
小哑巴眼中的金光并未退却,她手中握着两颗莲花子,不敢摊开手,像是怕什么会在手掌摊开后流失,也不敢看那暗淡的莲花子。
数不清几世,总有那个让人心生安宁的背影驾马前行,手握着缰绳,百年间已然出了老茧。
“是我啊,是我为杜老续命,一续便是百年。以凡人之躯活百年,我有愧于你,杜老,待你来世,我定偿还。”
小石子突然站起身,低语道:“师父,跛脚的你,怎得能让小姐不颠簸。”
“我来。”
不知何处来的马车,不知谁家的马。马凳就摆在马车旁,小石子轻轻递过一只胳膊,李禅儿抬手扶住,迈脚上车。
马儿来自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