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在县扶贫移民局上班相比,在县政协上班简直就是一种享受。目前上面虽然表面上把一线二线分得不再明显,但是巨大的差距其实仍旧存在。党政部门习惯上就是一线,人大政协就是二线。虽然不少县市区的党高官经常在大会上讲四大家的工作不能分家、没有一线二线之别,其实那是党高官希望人大政协的老同志们都去帮助党委、政府抓一抓一线的一些重要工作,其实质就是忽悠老同志们去帮忙。在现实工作中,人大、政协的领导虽然级别很高,开会都要坐主席台,偶尔也会被安排讲几句话,但是他们的实际权力远远抵不上一个有资金分配、项目安排和人事管理权的局长。以前肖云涛当扶贫移民局长的时候,在资金分配、项目安排上,不少县级领导都亲自给他打招呼要求给自己联系的贫困村多安排一些。好在肖云涛向来尊重上级领导,几乎都很好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现在肖云涛在政协只是一个党组成员的空虚头衔,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虽然他每天还是早早地走路来到办公室,但是他在办公室里几乎就是无所事事地枯坐一天,既没有电话要接更没有文件要签。只是偶尔有点视察和会议通知他参加一下,有些文字材料上的关领导安排他去把一下。大多数时候他在办公室里其实是没有任何事情的,只好喝茶、看报、上网。虽然他每天都在按时去办公室,内心知道这就是在混日子做样子。他的办公室在高高的六楼一隅,他的工作可有可无,就是他迟到、早退甚至几天不来办公室上班,也是没有人去关心的。
万事不关心,终日只喝茶。可去可不去,任随你做啥。这样的日子开始肖云涛还很享受,时间一长,大约在三个月以后,他就很不习惯了。
多年来他一直都是忙碌着拼搏着甚至可以说是奋斗着的,因为他有职务在身有职责在身有任务和压力在身,他每天上班都在做着自认为很重要很有意义的一些事情,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要想一想白天还有哪些工作没有完成明天还要去开展什么工作,总是睡不踏实。因为那时候的他心里还有希望,还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工作去获得上级的赏识和提拔,虽然忙碌有时候也痛苦,但是绝对不空虚。如今他白天不需做什么工作,晚上也不必想什么工作,脑海里一下子空虚了。这种空虚就像他走路的时候脚总是踩不到底的感觉,没有丝毫踏实感。
妻子玉雪仍旧干着她的老本行,每晚照例倒头就睡。肖云涛有时间睡觉了却思来想去地回忆着以往的风光和忙碌,总是睡不着。他每晚都等玉雪睡着之后悄悄拿出手机来上网,看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来打发漫漫长夜,直到凌晨一两点钟实在困了才关掉手机闭目睡觉。无论是白天上班还是夜晚睡觉,肖云涛内心时刻都感觉到巨大的寂寞。
县上的会议总是很多,但是一般都是主席、副主席和秘书长去参加。秘书长没有空或者不想参加的一些不重要的会议,就叫肖云涛去参加。肖云涛偶尔得到这种代开会议的通知后,内心竟然也有几分欣喜。他总是早早地就去会议室里在政协办的座牌前坐下,别人也都知道他是代开会议的,淡淡地打个招呼或者点一下头。会议开始后,肖云涛认真地拿起笔来详细记录着领导讲话的要点。每当县电视台的摄像机对准他的时候,他总是装出格外认真的样子来记录或者聆听。晚上播出新闻的时候,他都要打开电视来看看是否有自己的镜头。以前他是县上的风云人物,经常接受采访在电视台露脸,现在三五个月能够在电视上晃一眼他就很满足了。
他有时候与曾经的部下打电话,对方在电话里也不再称呼他“肖局长”,而是直接说“喂”。他帮朋友办事情给几个局长打电话,对方问“请问你是哪位”,他说“我是肖云涛”。对方略微停顿一下,既没有再称呼他“肖局长”,连假装客气的“你好”也没有。他去参加老家一个亲戚的婚宴,故乡的熟人知道他不再当局长,很少有人和他说话。坐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他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地劝酒挑菜。肖云涛倍感冷遇,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后就灰溜溜地告辞走了。
他知道正在实权位置上的别人都不愿意再与他多接触,他也就不去自讨没趣。除了上班,他几乎就在家里陪妻子和母亲。星期天偶尔天气晴好,她妻子的同学约玉雪出去爬山,玉雪见肖云涛闷在家里实在可怜就带着他一起出去爬山、晒太阳。肖云涛带了一副扑克,在山顶上一家农家乐的院坝里边喝茶边打扑克。这样的时候肖云涛感觉到很轻松快乐,因为他可以暂时忘却自己下课的烦恼。
曾经和他在床上多次波涛汹涌的林雅兰、米丽也逐渐不联系了。林雅兰虽然近在咫尺,但是已经由以前的主动联系、随叫随到变为推托不来了。肖云涛把林泉宾馆的那间房退了,也几乎不再去那里。因为他几乎一年都不会去那里陪一次客了。远在广东的米丽再也不提年薪五十万的事情,偶尔联系的电话也显得冷淡起来。
肖云涛没有事情的夜晚就沿着河边道路独自散步,他的微信圈里有几十个领导,每天都在进行着步数排位。他几乎每天都要给县上市上省上的几个领导讨好似的点个赞,保持着与领导们可怜的一丝联系。领导们却从来也没有给他点一个赞。
秋去冬来,一晃到了十一月份,满城的银杏树一片金黄,街道上落叶缤纷。肖云涛站在办公室里望着四周萧索的秋山,心中总是想到县高官林强对自己的承诺,忍不住就发了短信给林强,意思就是经过半年的治疗和休养,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希望安排合适的一线工作岗位。但是林强没有回复他的短信。他又发给组织部长韩佳琳,韩佳琳也没有回复。
肖云涛心中没有底了,林强究竟还会不会启用他,他还能不能东山再起,他完全没有底。虽然林强的办公室就在肖云涛楼下,肖云涛也偶尔能够听见林强在楼下的办公室里大声地说话,但是他总不能直接去林强办公室当面提要求吧。也不是不能去找林强当面说,肖云涛知道目前已经是全县机构改革的关键时期了,不少局都要撤销合并,很多局长都要调整,况且也没有空余位置,他也不想马上得到不安排他的确切消息。如果得到不予安排的确切消息,肖云涛还会更加绝望和寂寞。他目前还保持着一线希望,至少林强没有明确拒绝他复出的要求。因为心中还存在这样的一线希望,肖云涛对待寂寞和冷遇就还有一点信心。
他常常借口锻炼身体独自去爬东山。没有人的时候,他就拿起小石子在登山步道两侧的青石板上奋笔疾书“东山再起”四个字。开会的时候,肖云涛在笔记本上专门拿出一页纸,也习惯性地在上面用行楷隶草各种字体练习着写“东山再起”四个字。
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就在办公室里泡上茶坐着晒太阳,边默默吸烟边静静地听《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高山流水》等名曲,用躲进小楼成一统来回避别人的冷遇,用高雅纯净的音乐来填充他内心巨大的空虚,用始终温暖如一的阳光来慰藉他无边的寂寞。
肖云涛究竟能不能再次东山再起,谁也不知道。
转眼一年过去,又到了二月十九日,王军的忌日。肖云涛独自驾车去青松村看望了诗桃一家人,也到王军的墓地上去拜祭了一番。之后他又独自驾车分别到天台村、江源村等六七个贫困村去看了一次。这次他是以一名普通游客的身份去的,当他看见这些曾经灰头土脸的村庄在党的脱贫攻坚好政策的指引下,短短三年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内心充满难以言说的愉悦。因为他曾经为之努力拼搏过,为之倾情奉献过。如果说脱贫攻坚是一场战争,那他就是一名曾经在一线冲锋过拼杀过的战士。如今战争胜利了,他也离开了战场。虽然鲜花和掌声不再属于他,但是他并不后悔。比起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活下来的人都是幸福的。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站在青松村高高的鹞子岭上,看着苍茫的群山和殷实秀美的村庄,肖云涛忽然想起主席的词来。
已经立春,乍暖还寒。冷风吹过肖云涛面无表情的脸,吹动他那件黑色的长风衣和两鬓斑白的头发,他感觉自己目前颇有梅花一般的人生况味,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