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刮,摇晃了桃花。飘啊飘,拐走了韶华。
“掌中剑,气顺天地正,念通心澄明。倚马江湖,八方何以辽阔,游浊世兮,四海皆可浣衣!”
半卷短发、踩木屐的男人倚靠黄墙,一席话如夫子念诗,快哉豪迈。
昨日霡霂霏霏,墙面像搅拌了后的泥浆。
他腰间悬着柄木剑,剑形谲诡,锋未开,须臾前用桃树枝裁得。男人右手食指勾着股绳,绳末梢牵着个青葫芦。
稍提手,葫芦入掌,拇指弹开塞子,呷了口酒。
酒消情,难解愁肠。
“你从我学剑,遵吾三规三训。
三规:1.尖不指老幼妇孺,身体孱弱者,惟强者外。2.刃不可乱杀嗜杀,惟仇敌外。3.袭敌不饮酒,饮酒不忆情。
三训:1.拔剑三省。2.心如古井。3.势若掣电。”
“师父在上!”眉清目秀的少年见男人说完,忙不迭地跪下叩礼。
男人笑着摇头,微微颔首,算是默了。
他深饮,喉咙仍涩,话沙哑:“往后师父会教你轻功,若有一日,师父不在你身边,你打不过,拼不过,撒开腿就快跑吧,不要回头。”
“师父剑术无双,阿斗...弟子承师本领,怎会有敌不过之人?”少年涨红了脸,激动地辩解。
“山近月远觉月小,多哇,多了去了。练剑的,极上者,非吾独尊也。”
“你以后,若不想再练剑了,为师不强求,但随身的佩剑要放入我这陋室里,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吧。”
“师父,不会的!弟子一生...”阿斗一片丹心还未表述完毕。
男人摆摆手,笑了笑:“一生太短,还有十七般武艺要学呢。”
“不过现在,你得先从扎马步开始学起。”他戏谑着说,当看到阿斗窘迫的样子时,又不禁哈哈大笑。
“把下盘给我练好喽!”
少年坚毅的眼神和那张稚嫩的脸庞让男人的眼里忽的有了些感情。
曾他年也如这般,一个喝着酒醉眼熏熏的老头儿拿着一节小竹鞭,嬉笑怒骂中打得一个汗流涔涔的少年呲牙咧嘴。少年当时最喜欢、最盼望的就是那天上挂的月亮,老头也笑称自己的流派是神月御剑流。因为只有到了月亮出来的时候,少年才能从木桩上下来休息。
累乎乎的少年有时会直愣的躺在地下,心想天上的月亮可真好看哩,有时候是一弧新月宛如姑娘家飞蛾的眉,有时候则像一张未开的弓,从凸到满,渐而丰盈,颇有吴地娘子的烂漫,正如诗言“良君如有愿,助尔三军前。”,豪放又洒脱。
往后,随着大雁南飞,立秋之暮时,太阳还未落下,月亮便已升起。太阳早早升起,月亮还在皎洁。正如初学剑的那几天,手笨眼慢,每天都要挨师父的敲打,直到喊疼师父才肯停下,有时一条旧的伤疤还未痊愈,新的伤疤却早早凝结,少年心里则会恨师父,恨师父太严厉了,但等到月亮一出来,便啥也忘了。
然而等他练剑练的好的那几天,正如那月亮,每天较昨夜迟到半个时辰,伤疤一点点在好,师父也不再鞭打他,有时去镇上沽酒时还会给他带那镇上糕点铺子里甜甜的糕点吃,那东西是他羡慕了许久的宝贝每天都馋的不得了,那时候,他觉得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再往后,他练剑大都练至后半夜,因为月亮在人睡得香甜时才坏坏的、偷偷摸摸的爬起来。
再后来,他学剑有成同人叫狠斗殴。那人同他年岁相当,却是个从小落下的病秧子,会点墨水,拐着弯的骂他,只是骂他不成还要骂他师父,他登时捏拳提脚打得那人成了副爹娘不认的猪头脸,被师父知道后揪着耳朵去给人家道歉赔礼,那是他第一次见师父给人下跪,任那人的娘亲泣涕如雨、挠头抓脸,只是嘴上仍替他维护的说“娃儿小,不懂事,出手也没个轻重,有什么错都是老头子管教无方,老头子脸皮厚愿替孩子赔罪”,说罢便在妇人拳打脚踢下磕着一个又一个的头。少年不明白的是,分明是那人挑衅在先,为何却全成了自己的过错,就因为自己学了剑术会点武功?还是因为那人是弱者就该被可怜?
少年不解,因为年少。
那日事后,师父让他赤膊跪在祖师堂前,师父没再喝酒,而是单单拿着那根他心底如噩梦般的小竹鞭一次又一次的抽,狠狠的打,把他的筋皮、骨头都似抽烂打穿似,少年想辩解,但看着师父花猫子样的脸又咽了下去,师父看他死犟着嘴不肯喊疼只得作罢,叹一口气,让少年跪那自己找酒喝去了,晚上又像那突然爬起的月亮,在他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悄悄的跟徒弟抹药,傻徒儿,疼也不知喊,以后会吃亏的,那户人家的少年本就体弱,受你那身拳力脚劲,只怕是病上加病,离着阎王爷不远了唉......少年忍不住“嘶”了一声,老头子则又笑骂道,忍着点!那几天的月亮又好似了一张弓,听镇上的教书先生说,此月叫下弦。
正如剑的左右双锋。
后来的月亮则又像那姑娘脸上的眉,却又有些不同。师父说的真准!过了段时间,少年满心欢喜的替师父去镇上沽酒,正巧碰见那户人家办白事,领头的正是少年想要报复的那个妇人,妇人无责,只是平淡的看了他一眼,似怕少年内疚又挤出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领头的锣鼓唢呐声在少年脑海彭的一声炸开了,师父常说,仗剑生,为剑死。自学剑以来从没掉过眼泪的少年,破天荒的却为了剑而留了泪,不知为何,那泪水怎么擦好像也擦不完。
等那行人遥遥走远,少年双膝下跪,冲着那个方向磕了几个响头。
再后来,月亮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秋风垒起满城霜花。只是再也没有人拿着那根小竹鞭来鞭打他了,再也没有人揉揉他的脑袋说臭小子练得不错,为师奖励你好吃的糕点,嘴上说的好听是给他买的,自己却和徒弟抢着抢着吃,天底下又哪有这样的师父?
男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眶,怎会有沙子迷眼?
全怪风带来离愁悲欢,也全怪风吹人长大吹人年老。
“小子,可曾吃过镇上那莲心斋的冰枣糕和山楂冰粉?”
正在扎马步的少年专心于事,没听清只得先“啊”了一声,然后脑海里酝了一下这才明白,于是傻乎乎的开口道:“吃是吃过只是那铺子年纪老了,没有隔壁新来的年轻铺子里的糕点好吃。”
敢说不好吃?这不是找打嘛,男人笑嘻嘻的提着继承下来的小竹鞭朝少年走去。亦如当年醉眼熏熏的师父说的话。
师父说,“少年郎的筋骨要挑了担子才知重不重,要走了长路才知远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