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迷乱的蚊虫不知飞所似,倒也不见了。正如那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泊青湖上的渔火一豆接一豆的黯然,许多渔人相互道别后,都提着那盏渔火小灯泊船靠岸摸黑回家搂婆娘睡去了,舟过芙蕖间,小猫嚷嚷着非要摘上一朵,闹得李白耳朵嗡嗡响,适才撸袖伸手摘了株离近了的荷叶,也不知它要来干啥,忙活时扭头问那宋蕖玉道:“不知宋兄近日里可曾见一人?一个衣着朴素,白发佝腰,古稀年纪的小老头。”
宋蕖玉优游不迫的看着他们玩闹,似想天下便如此多好,只玩闹,无争端。听声后仔细回想了想,摇头:“在下,未曾见过。”
李白本没在意,只是听他后文,又起了些念头,“到是可以借湖镜察看察看。”
只瞧龙君宋蕖玉微抬手,湖面如斗转星移般,于平空而起风雷,此时人间亦河汉。
李白终于见到了他年少时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天上白玉京,不禁有些喜泪涌眶。
湖上烟寒幢幢似藏着萦雷蛇绕,湖底弱水端的万星如莹,湖面如一妆明镜,足以勾枝画长眉,映着天阙金光紫云的十二楼五城。
此时此景,除了惊叹便只徒留呆滞,小猫儿见怪不怪,挠了挠屁股。而后便从李白手中夺走那朵叶面完整掐了半截杆的荷叶。
李白茫然的见它撅着屁股趴在船沿,小心翼翼的把荷叶卷成伞状舀了点湖水,而后紧张的用小胳膊撑身起来,满脸欢喜的玩弄摇晃那荷叶伞中熠熠闪亮的湖水,期间猛然瞟见李白盯着它在看,又将荷叶伞背过手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吹着口哨。
宋蕖玉朝明月舒眉一笑,这猫儿过了多年还是这般。随即高声招呼傻愣愣的李白过来,待李白靠近时,五指伸出又虚空一合,遽然之间,只瞧四面八方湖面上所有的水雾全都朝此拢近,渐而绘成一面圆镜。
起先那镜上有雾李白瞧着模糊,之后宋蕖玉听闻于是搁下伞卷袖擦了擦,里面蓦的便有众生显现。除了人,还有妖。
在镜中出现的一个又一个场景影子中,李白那双百花儿的眼睛快速搜寻,终于发现了那个猥琐的老头,正是扁鹊。老头乘舟,身旁还站着位面如龙威燕颔身材孔武硕满的汉子,那人左手持弓,肩上背长两尺的箭筒,绘有朝阳红日。其外,还有一只小巧的画眉舒服的窝在那汉子头上小憩。汉子很庆幸这只鸟儿终于睡着了,不过待其醒来后,怕又是自在的百啭千声。
那人似有感应,回首南望。
李白眼睛突然有些涩酸生疼,如芒在背。
身后如隆冬寒风凛冽,剑气长啸,似要平祸端。
遥看北边的天空大盛红光,湖面风起云涌,有鱼儿如鼓噪跃出,有“客”送一箭来之。从那镜子里。
小猫儿吓得抱紧龙君的大腿,怀里还不忘护着那朵荷叶捏的伞。
宋蕖玉堪堪撑伞,两者便相击而撞,本该如两虎相斗飞鸟断翅般,却似蜻蜓点水,雁过无痕。
只是有点可惜那面镜子,碎了一湖。
李白躲于伞后揉了揉眼,忙问道:“分明未见其弯弧,为何会有箭来。”
心中却是疑窦丛生,那人所料不错的话应是那先前舟渡客姜子牙话里的大羿,看老头那泰然自处的模样,想来应该未遭受鞭挞屈辱。只是这大羿行事诡谲,也不知其抓扁鹊做甚。
宋蕖玉一边收伞卸力一边沉吟回李白先前的话,“君子神识可击千里。”后又有些懊恼,“白日忙着去见一位故人,未曾在此,不然应是能遇上的。”
李白听见一个新鲜词汇,又接着问:“宋兄,敢问何谓君子神识也?在下倒闻所未闻。”
宋蕖玉耐心解释道:“曾经有这么一句口溜,乃是远久前一位才气泼天的‘上山客’以笔为剑,以云为简,在天幕边撰写诗篇,任凭袖中墨水三两点洒落人间。同天道相抗,依在下看来真当世间大豪杰!诗篇开头八字,‘大道路远,来日可争’。而后便是四句五境,‘人穷命贱如纸薄,云泥一别鉴长生。连山藏海等雀来,做个君人自在神。’长生路,纸生、云泥、连山、藏海、君人。
诗篇名唤:渺渺。笔到君停,只因那上山客也未曾领略之后的风采。
君子神识,顾名思义,则是第五境君人境所特有的攻防手段。”
李白一乐,听不懂,但能见得出这泊青湖的观湖人对那上山客的敬佩。料想那人风采那等气魄,真浩然也!
话至此,宋蕖玉微微停顿,便见其手指轻盈,远远的便招呼来一群宛若鸡枞模样伞状的小虫。
那些小虫围绕着这位观湖人作舞,似乎与其极其亲昵,累时直接歇在了这人肩上。
宋蕖玉又有些诧异地盯着李白上下看了几眼,“按理说小郎君这身修为?...”
李白听懂话内隐喻,额头轻摇。
空有一个大馒头,只能瞧来不能吃,你说气人不气人?
小猫儿终于不再紧抱宋蕖玉的大腿了,探出脑袋,插话道:“龙君大人,这家伙是个笨蛋喵。”
宋蕖玉蹲下揉了揉小猫儿的脑袋,先笑着看向它,再看向李白:“叫在下蕖玉便可。”
龙君与龙君之间,还是有些不同的。李白想起先前寻扁鹊的那位女子,突然有些好奇地看向宋蕖玉,纳闷问道:“宋兄......蕖玉既是龙君,为何不见额间生角?”
俄顷后,又不妥的捂住嘴巴,后知后觉。
小猫听完此话,真觉得这小子疯了......
宋蕖玉了然,莞尔一笑,似想到了年少时湖畔遇见的某位素颜朝天还未学会描妆的姑娘,双眸灵动、眉宇轻盈。
只是,日后再见时,那位姑娘虽还是纤腰桃靥,却已学会了用烧焦后的柳枝来涂眉,笨拙得...有些许可爱。旁人看来可能有些许效颦滑稽,不过在他眼里,是最美的风景。
......
宋蕖玉望向它处,只各处皆一片夜皎皎,那双时常温和的眼睛里似乎染了些难以预料的落寞,沉思片刻,笑答道:“人们不是常常说老天爷平白赏了你某样东西,就要从你身上拿回一样东西吗。世间事,好像自古......难求全。”
李白缄默,后悔言出。
这个如春雨般温柔的男子,湖面真不该因其而生褶皱。
湖面水青逾白,那雄伟抖擞的十二城五楼上盘绕着一条云破月来、欲转星河的碧苍青龙。
此龙一出,泊青湖所有鬼蜮妖物皆是夹着尾巴,不敢高语疾息。除了那些舞得更欢了的小虫。有些未走的幸运渔人瞧见后,更是先跪拜而后伏首祈念。
龙身晓雾,轻烟云絮。龙若在天,惊逗秋雨。
只是那条青龙的伴生双角断了半截,像是被人折断。李白的沉默便来源于此。
就像从前有一只高歌的飞鸟,声鸣嗈嗈,掠过大好山河的万紫千红,翱翔于云深不知处,留存于世间的万般美好。却被世俗折断了翅膀。
原来,每个人都有不想别人发现的秘密呀。
好像......自己也是这样。
李白伸手触到自己施法藏起来的雪耳,至于那用法力也隐藏不了的瞳孔内的紫意,则是他先前不敢出门的原因——那时候的紫瞳在他人眼里就是极恶的妖怪。
待宋蕖玉变回来人后,李白理袖身正,以读书人的方式作揖,心底始终歉仄。
宋蕖玉看出李白所想,弯腰拾桨,缓缓道:“匏有苦汁,青李涩酸,南橘甘甜,各有其味。总有人忌口有人厌恶有人觉得好吃,其实都无妨。”
小猫儿没听懂话里深意,似又流出了口水,满嘴胡咧咧:“甭管李子杏子苹果橘,龙君大人喜欢吃的俺都爱吃了喵!”
宋蕖玉难得罕见的教训起人,终究还是恨铁不成钢,“你呀,但凡分点儿吃劲花在修炼上,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更不至于害了那疼爱你总给你买糕点吃的人。”
一向活泼的小猫儿连玩荷叶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人躲在船蓬里,背对着他俩。
李白解围,心有不忍。那猫儿好像真有些委屈,瞧见着一串串豆大的泪珠落了下来。
“蕖玉兄,吾自幼耳濡家中长辈常言,麦秋正急又秧禾,丰岁自少凶岁多。生我多劬劳,其实能吃也是一种福分......”
“喵?”
小猫儿扭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这家伙居然会替他说上好话喵?真是奇了怪了喵。
宋蕖玉也不想狠心,只是这小家伙性子太过率性顽劣,真该好好约束,日后若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吃上苦头。再加上,若身畔故人不可见,新知万里外,无人与诉,无人讲理,也是难事。
见宋蕖玉许久未言语,李白捏捏眉。
“蕖玉,吾自认广游博闻,却从未听说过那‘渺渺篇’和五境之别。”
宋蕖玉解释:“古老的修炼法门子尽数消失,全因天上有人作祟,封了一州愚昧。是否会觉得奇怪,分明这个世间人同妖并存,鬼怪志异皆有,却从未有人知道这个世间为何有妖为何有鬼为何有神,人不知,而只是唯唯诺诺的活着。更别提那晦涩的修炼门子了。”
话至此,宋蕖玉转身而叹,而那些名为相五挂的小虫们则乖巧的坐在船尾,一个个不出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男子折膝摆弄盛涨与岸平的湖水。
“也曾有人想捅破天去,拿自身性命警醒世间,却连朵水花都未翻出。在下虽身为一湖之主,敕封正神,却也如落花流水,无可奈何。偶尔能替世间做做的,也只有使这湖水不没过岸去罢。”
李白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一股烦躁之感,有人设下此彀,焚琴煮鹤、网罗天下,到底有何盘算?
这种被算计的感觉,就如同那阵风胁迫小狐狸远去长安,真让人不爽!
想到某处,有些不对。李白回头,那人甘愿落枰?
宋蕖玉撑桨,小舟黯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