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王舒冉去万云芳家,在她家吃晚饭。万云芳问:
“你的脸怎么了?”
“撞到我爸爸的手掌上了。”
“叔叔打你了?什么事这么严重!”万云芳吃惊的问。
“我顶撞阿姨了!”
“那叔叔也不能打你呀!”
“能让他们出口气挺好的,反正我也不知道疼。”王舒冉自己宽解道。万云芳给她张柯桢的信:
舒冉:看到你的信,激动得我拆信的手都颤抖。一页信纸一句话:一切安好,勿念!我们已是谈婚论嫁了,而现在我们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初始。从见你的那刻起,我就放下了骄傲、自尊、特性、脾气,甘愿伏首称臣受你一生奴役。现在家里处处都有你的影子,我夜夜无法入眠。自你走后我就很少讲话了,一切光明美好我也视而不见,明年春天好像遥远的下个世纪,明明知道已是遥不可及,但它是唯一的希望。在感情中我是卑微的一方,除了接受,无能为力。星期天你给我打电话,否则我立刻起程去你处。
8、25
看完信王舒冉说:
“看来我应该让他死心了!”
“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爱而不得痛彻肺腑”万云芳说。
“爸爸爱我却不知我心中的孤苦,而他知道我孤单寂寞就心疼不已,电话里听到几声欷歔就千里赶来,看到我的手磨出血泡就跑到一边去哭泣,再也没有第二个他了!”王舒冉怅然的说。
“慢慢会好的,什么都经不起岁月的淘洗。”万云芳安慰她。这时她哥哥回来了,已经快九点了,王舒冉告辞了。
星期天王舒冉骑自行车去街里邮局,她不想这样拖着他了,跟他说结束。电话接通了,
“你好吗?”他问
“好!”
“还去干活吗?”
“没有。”
“收不到你的信我的心就一直吊着,无处着落!”
“······”
“知道我现在每天是怎么度日吗?不能安睡,食不知其味,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声音低沉,王舒冉的心就像被针刺着,原本想对他说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延迟婚期没关系,信也不写了,你想要我怎样?凡事总要有原由。”
“我要慎重考虑!”
沉默,
王舒冉听见他抑制不住的饮泣,悲伤的气息透过话筒向她袭来,随即张柯桢挂断电话。她跑到邮局外面蹲在墙角哭泣!
这天上午正在干活,王舒冉的爸爸急匆匆来告诉她,范玉香自杀了,晴天霹雳,她手里提着的小桶一下掉到地上
“什么时候?”她问。
“电话里说是昨天。”
王舒冉急忙去请假,不给假,说人员不够。不管那么多了,回家换衣服,带上仅有的钱,便赶去她童少年生活的地方——兴望村。心不是激烈的狂跳,而是一直往下沉,使她觉得压住了一口气透不上来。她不愿相信,前段时间还收到玉香的信,虽有苦恼也不致于轻生啊!王舒冉八岁随父母到兴望村,那里有她难以割舍的情,妈妈葬在那里。每次去上坟都会到玉香家,兴望村到处都有她的足迹。那些天真无邪尽情玩耍的舒畅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她对玉香的情义,就如同她不能割舍的少年记忆一样。
记得十四岁那年,有个玉香叫她三娘的人得了一种邪病,这个病还不用大夫看自己会好。当时大人们都说是被黄皮子(黄鼠狼)迷惑住了,说黄皮子附体在她身上兴妖作怪。所以她一时哭、一时笑,浑身哆嗦,脸色苍白,精神涣散,胡言乱语,还讨酒喝。王舒冉和玉香也挤进屋里看,这个三娘在炕上一下东倒一下西栽,嘴不停的吵着、骂着,这时玉香上前说:
“你赶快走吧,要么就弄死你!”
虽然是对着她三娘说的,但大家都明白是在说黄皮子。这个三娘瞪着眼睛看着玉香说了一句十分恶毒的话,
“你走开,你个没长寿的!”
大人们还说用鱼网扣住她,玉香和王舒冉吓得跑出去。谁能想到那句话竟在玉香二十四岁应验了呢!她三娘当时是病了,而且不是第一次,有时是几个小时,有时是半天,过后只是身体疲惫,睡一觉也就好了,一切正常了。王舒冉沉进在往事里,等到乘务员喊兴望村到了,她才猛的惊醒回到现实。下车后直奔范家,在走近范家时,三间的土坯房中间开门,分东、西屋。玉香的爸爸和哥哥坐在用土坯围成的院子里,神情沮丧,王舒冉走进屋里,玉香妈妈坐在东屋的炕边上,见王舒冉进来起身说:
“你来了!”不哭,脸色青黄。
“人呢?”王舒冉问。
“上午埋了!”
“埋了!”王舒冉的心一颤,眼泪就来了。玉香的妹妹眼睛红肿,无神地坐在櫈子上,见王舒冉哭又跟着哭了。
“香子一惯都很听话的,自从认识二队那个山东人(祖籍山东)变坏了,不听话了。”玉香妈冷静地数落道
“他们家哥仨都没讨上媳妇,根本拿不出彩礼。香子哥哥定亲需要彩礼,要死要活的非那个人不嫁,给她说好的一门亲事她不从。你知道的她一惯是很听话的,”玉香妈哽咽了,
“我恨她,恨她不争气、不懂事,我把她关在西屋,不让她去见那个人,她就不吃饭闹得不行。前天那个人来找她,被贵子(玉香哥)给打了,她说如果不让她嫁那个人,她死给我看。我说你就是死我也不同意你跟他”玉香妈擦一把眼泪
“我以为她是在吓唬我,不想她真会去死,昨天夜里她在西屋上吊了。这个讨债的,这个不争气的!”说到这里玉香妈号啕大哭起来,撕肝裂胆的哀嚎,让王舒冉的心也被刺痛了,她失声痛哭,妹妹也哭。过了很久玉香妈慢慢的平静下来,她说:
“也许是我前生没做好事,要不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不懂事、不孝顺的闺女儿,白养她一回。你看陈家大丫头找的对象,彩礼什么都有: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柜子,炕琴(一种放在炕上用来放被褥的柜子)”伤心、悲哀,痛惜一齐涌向她心中,她又哭起来。王舒冉想到妈妈病重,爸爸护送去县医院,在那寒冷的冬天,冰冷的屋子里,是玉香陪着她,这么好的人,花一样的年华就这样没了,消失了,一点痕迹没有留下。真是落溷飘茵,天命不一。一个青春的、鲜活的生命只值一辆自行车、一块手表、几个木头柜子,可是没有这些东西就娶不到媳妇。为了不打光棍,借债办置彩礼,婚后媳妇跟着丈夫精打细算,节衣缩食来还债。社会的底层就是这个样子,人们为了生活苦苦争扎,飞羽浮芥般卑微的生命无法抗衡生活的艰难和沉重,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有人说自杀是软弱的表现,因为寻死比坚韧不拔地忍受苦难的生活要容易。王舒冉不这样认为,自杀才是需要勇气的,那些甘愿忍受苦难和屈辱地求生存的人并不是坚强,而是他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
人只能求精神层面的平等,人的地位永远不会平等。富就贵了,贫就贱了,而富贵贫贱就是人类生存的必然存在。当王舒冉坐车离开时,看着车窗外那片片田野,残留在田地上的庄稼杆和随风摇摆的荒草,记忆中熟悉的景像都闪现在眼前,这时眼泪不受控制的奔涌而出,不管车上的人投来怎样的目光。哀伤那逝去的童年和同伴。她童少年的记忆都留在了兴望这个小村子,梦里常常回到这个地方,穿行在已不存在的房舍间。
人可以回去原来的地方,但怎么也回不去原来的时光,那些回不去的时光中的记忆,却永远保持原样留在心中。尘世间有多少美她不知道,而看不透的人心,经历不完的酸甜苦辣、坎坷无奈却布满周围,这种俯仰由人的日子,她感到厌倦了。人生本是虚无的,但又不能寄予来生,假使有来生也不过是另一个生命的诞生,因为她不记得她的前世,来生也不会记得今生,还有什么意义!
范玉香的死给了王舒冉猛烈的一击,生与死的关系就是一念之间而已。《淮南子》“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始吾未生之时,焉知生之乐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乐也?”人们都好生惧死,就是不知死之乐与不乐。郁闷已在王舒冉的心灵中扎下了根,渐渐占有她的身心。她努力的改变自己,但拼尽了力气也无法改变她的处境,人们的倾轧,人性中的丑陋和无情已慢慢吞噬了她的活力。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说:“人类的天性有它的限度,它对欢乐、忧伤、痛苦能够忍受到一定限度,一旦超过了限度,立刻就会毁灭。这里问题不在于他究竟是软弱还是坚强,而在于他对自己的苦痛能够忍受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