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这副模样,落在祁卿言眼中,就是明明白白的勾引了。
她承认一直以来对林玄居心不良,欲行不轨。
初次见面,她为他一身白衣,翩翩少年所心折,竞无端让她想起“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的诗句。
呵,乱我心曲……彼时唐九在心底叹息自己居然也有一天能读懂了这句诗。
而林玄其人,也确能称得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可心中所想与口中所说不同,前者大过天也不过是意淫罢了。而她今日却想将之付诸实质。
这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祁卿言瞥开目光,不顾嘴里残留的血腥之气,冷冷道:“滚。”
林玄挑眉,这人翻脸不认人的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祁卿言面色不善,林玄却偏偏愿意去碰钉子,他轻笑道:“大小姐咬伤了本公子,连声抱歉都没有,就要下逐客令么?”
说着他还舔了舔唇上的伤口,似乎还在回味方才的销魂。
祁卿言斜睨他一眼,顺手撂起茶壶就朝他摔去,林玄一手接过,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更深露重,在下就不多叨扰,大小姐保重。”他轻手放下杯子,笑了笑,极尽温柔道,“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
直到林玄走出老远,祁卿言才动了。她抬手收拾了桌上杯盏,林玄喝过的那杯茶已见底,唯留了浅浅一层茶渣。她起身将茶渣倒入花盆里,背对着窗外的夜色和雨声,手指不自觉的在杯沿划了一圈又一圈。
或许,是应该备些筹码,待大婚之日,与那渊政王好好谈谈了。
宫里传出消息,皇后要举办一个赏花集会,邀请朝中重臣家中适龄的少爷小姐到御花园饮茶作诗,男女中间以屏风相隔,互接诗对。
摆明了一场相亲大会。
祁卿言不想去,她一个瞎子,去了也是给人笑话。可老夫人一句“由不得你”便将她骂了回来,只得老老实实的回去想她小时候背过的唐诗宋词。
这日一大早,宫里派来的马车便停在了相府大门前。二小姐祁湘婉一身鹅黄的罗裙,妆容精致,没了孩子般青稚灵动的笑颜,凭空多了几分艳艳之色。
反观祁卿言,虽不是素面朝天,却也没在妆容上多花心思。仍是一袭红衣,眼上蒙着红绫,不素不艳,分明平淡至极。步步走来,只冷淡一笑,却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妖冶般的魅色。
正应了林玄那句“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
明明只是个瞎子!
祁湘婉咬唇扭过头,不愿看她。心底却隐隐觉得,她这大姐自从及笄之后,就好像有哪里变了。
她追赶她的脚步,玩弄心计,百般陷害,只为要她万劫不复,不得好死。
她也不知为何如此恨,或许是嫉妒?或许是仇恨?这些都不重要。
而她却不曾回头看她一眼,而今她双目失明,几乎成了废人。她却依然那么高贵,那么冷傲,真叫人看了恶心!
废人,就应该有废人的样子。
“姐姐,你眼睛看不见,坐进来些,免得路上颠簸,摔了可不好了。”
祁卿言脚下一顿,扶着亦儿上马车的动作止住了。她看不见,却不知为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跟祁湘婉坐同一辆车?这不又惹一身骚吗?不行不行。
“姐姐,怎么了?”祁湘婉面上冷笑,嘴里却不解,还带了两分委屈可怜,“姐姐不愿与妹妹同一辆车么?可这马车是宫里派来的,只此一辆。姐姐……是不想让妹妹去抢了风头么?”
“……”
不当影后还真是可惜了。
“敢问姑娘可是祁卿言祁大小姐?”
“是又如何?”亦儿出声回道。她瞧着眼前黑袍男子,颇有些警惕的将自家小姐护在身后。
那男子不卑不亢,行礼道:“我家王爷派属下来接大小姐入宫。”
祁卿言挑眉:“你家王爷?可是渊政王?”
“正是。”
呦呵,怎么这渊政王竞还主动来搞好关系?平白无故多了个瞎子王妃,她还以为他会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呢?
她轻笑道:“那便有劳了。”
可惜她双目“失明”,不然倒还真想亲眼看看那渊政王究竟长什么模样。
“小姐,亦儿不懂。您既不愿做那太子妃,又不愿做渊政王妃,您到底是如何想的?”马车上,亦儿为祁卿言斟了杯茶,小心查验了糕点,见没有问题,才放下心来。
祁卿言笑了笑,故作高深的说了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亦儿,你可懂这话作何解释啊?”
亦儿轻轻皱了皱眉,半晌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明白这话意思,却不解其中真谛?”
“嗯。”
“你可疑惑为何人间有人生来便锦衣玉食,骄奢淫逸;有人却乞讨为生,受尽凌辱?你可不甘为何我生来是相府小姐,吃穿用度皆为上品,在当朝太子与摄政王之间挑三拣四而不满足;你却只能是个小小丫头,日日服侍主子,夜夜谨言慎行,不敢出半分差错?为何命运如此不公,你却还要活着?只因活着,才能亲眼看这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尝得出这桂花糕是甜的,这绿茶是苦的,伤心时眼泪是咸的,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的搏动,生命如此倔强的一步一步走到终点。”
“至于爱情……”祁卿言苦笑,似是想起了很遥远的人或事,“若有一人让你甘愿为他赴死,想必也不后悔吧!”她皱着眉,好像忘记了什么,那么久远的记忆太过混乱,让她有些理不清了。
“小姐?小姐!”亦儿直觉她神色有异,连连唤她。
祁卿言这才回过神来,喝下一杯茶,笑笑:“而今让我嫁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未来那么久的日子还要跟一大群女人争风吃醋,只求让夫君多留一夜,给这男人多生个儿子……那还不如出家做尼姑呢!”
亦儿只当她说胡话,笑道:“那亦儿也陪小姐一块儿出家当尼姑去!”
唐九平白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亲至皇宫。
森冷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夹带着某些沉重的东西,让人多站一刻,都觉得不堪重负。
这里头囚禁着多少人?活人,死人,如同一个偌大的牢笼,权贵们在其中尔虞我诈,争相斗法。手染鲜血,足踏白骨,却依然被执棋之人拿捏着小命,不敢妄动。
“你就是祁卿言?”
一女子出言相问,语气不善,满是不屑。
祁卿言双眼蒙着红绫,理也不理,伸手牵了亦儿:“亦儿,我们进去吧。”
“慢着!”那女子不肯善罢甘休,抬手朝她肩上推了一把,威吓道,“我警告你,你今日若胆敢勾引太子殿下,本小姐必要你好看!”
祁卿言挑眉一笑,张口正欲调戏两句,便听得在她身后匆匆赶来的二妹妹柔声道歉:“罗姐姐息怒,我家大姐自眼睛受伤以来,脾气就不大好。还请罗姐姐大人大量,不要与我家大姐一般见识。”
呦呵,她倒成了挑事的了!
祁卿言冷冷一笑,扶过亦儿便离开。
罗家?帝师一脉,虽不谋权势,却德高望重,声名显赫。罗老太爷乃当今圣上的启蒙老师,皇上对其宠信有佳,朝中谁人见了不礼让三分。
这女子想必是老太爷长孙幺女罗楚窈,罗家上下无不溺爱,跟这女子不得多说废话,能躲多远是多远。
只是瞧这罗小姐初见便如此无礼,她在众位小姐们中的名声,想必早已是臭名远扬了。
她心里明白几分,这京城大名鼎鼎的三位爷:太子爷凌玺,渊政王爷凌彻,贤昭王爷赵绎。都刚刚好跟她沾了关系。
好在她没看过民间流传的画本。太子殿下与祁大小姐情深意浓,奈何渊政王偶见大小姐美貌,为其所迷,横刀夺爱,不惜毁其双眼。而小王爷不得美人心,只得日日独坐府中黯然神伤。
真真一出堪比后宫秘史的大戏!
祁卿言蒙着眼看不见前路,脚下却飞快,只暗暗叹息一句:谁比谁委屈啊!
早早寻了个角落便躲着和亦儿一起吃果子说笑,这花间集会她也不打算出风头了,还是老老实实当个小透明,不要引火上身才是。
“小姐,屏风的那一边估摸着就是男子们的坐处了,现下也到了不少人,只是看不清。”亦儿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有好些小姐往那边绕呢!”
祁卿言叹了口气,这才有些后悔了。装什么不好,为何当时偏要装瞎?这下好了,俊男美女全都看不到了!
“皇后娘娘、禄鸢公主驾到!”
“恭迎皇后娘娘、禄鸢公主,皇后娘娘千岁,禄鸢公主千岁!”
一干人等皆是下跪相迎,唯有男子座上有几人只行礼,不下跪。
皇后金绫凤冠,目光和善,气场却冰冷入骨,她只沉声一句:平身。底下众人皆是不敢抬头。
而一边禄鸢公主一身翠衫罗裙,看上去机灵可爱,目光频频往一个方向看去。
“和铃,到本宫这儿来。”皇后目光微转,瞥见祁卿言,淡笑一声,出言招呼。
祁卿言身子一僵,这皇后明摆了要她成为众矢之的啊!怎么,双目失明失了太子妃之位还真得罪她了?
而那禄鸢公主眼神微冷,投过来的目光里尽是恨意。
她又怎么得罪禄鸢公主了?
“禀娘娘,和铃眼盲,恐冲撞了娘娘。娘娘金枝玉叶,和铃不敢造次。”
皇后听了这话,只叹了口气:“姨母久未见你,一时想念得紧,倒忘了这回事。可惜天灾人祸,当真是苦了你了。”
“久闻祁相长女才貌无双,尤其那一双眼睛,更是摄人心魄。可惜是瞎了,不然今天本公主还能见识见识。”禄鸢公主出言嘲讽,听得祁卿言一阵皱眉。
“公主言重了。和铃虽目不能视,但听了公主的声音,实乃天籁,想必定拥倾国之姿。和铃又如何能入得公主的眼?”
“呵,禄鸢公主血统高贵,论容貌祁大小姐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皇后娘娘心善,邀你一个眼盲之人进宫赏花,也是可怜你孑孑寂寥。只盼你毋要仗着娘娘宠爱,便无法无天,抗旨不尊在前,妄论公主在后。”罗楚窈冷声道,一旁的祁湘婉垂首暗笑。
这……为何一上来就处处针对她?祁卿言站在原地,一句“你他娘的脑子有病吧”在齿间绕了一圈,终是咬碎了咽下,微微一笑道:“罗姐姐说的是,和铃若是搅了诸位赏花的兴致,在此便先道声歉。美景良辰,还望诸位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将和铃失仪之举放在心上。”
“久闻祁大小姐聪颖蕙质,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
赵绎啊赵绎,我何时得罪你了?你要如此害我?
祁卿言扶额。
果然,此言一出,女眷们便静了。只禄鸢公主凉凉道了一句:“小王爷对祁大小姐倒是青眼有加。只是莫忘了,如今大小姐可是许给了渊政王爷呢!”
赵绎身旁坐着一人,一袭白衣,不言不语,淡淡一笑作罢。
“哈哈,怎么,本王夸一夸未来的小嫂子也不行?公主这也太霸道了!知道的明白你是为本王嫂嫂着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你倾心本王呢?”赵绎满口跑马,说得那禄鸢公主脸色铁青。
皇后脸色亦不善,这时有人出声解围:
“母后,今日天气正好,可别因这些琐事误了时辰。儿臣来时路过桂园,为那一片桂香所迷。不如就以桂花为引,也好除了母后心中繁琐杂事。”那人声音朗朗,清亮高昂,贵气尽显。
“太子此提议甚好。”皇后满意的点点头。将先前众人刁难祁卿言一事略过,笑着吩咐道,“便让御膳房送些桂花糕点羹汤来,也好助助兴。”
“臣女罗氏楚窈不才,便抛砖引玉,还望太子殿下多加提点。”那罗楚窈一扫方才的针锋相对,此时羞涩内敛,双颊上还添了红晕。
“罗小姐不必太过自谦,本宫便洗耳恭听。”太子一笑。
“空山寻桂树,折香思故人。
故人隔秋水,一望一回颦。
南山北山路,载花如行云。
阑干望双桨,农枝储待君。
西泠荫歌舞,夜夜明月嗔。
弃捐頳玉佩,香尽作秋尘。
楚调秋更苦,寂寥无复闻。
来吟绿业下,凉风吹练裾。”
罗楚窈扬声诵道,目光炯炯,盯着屏风后的黄褂男子,眸中倾慕之情尽显。
太子细细听完,点头赞道:“好诗。能得罗姑娘思念至此,想必这位故人定是才情并重,与罗姑娘情宜深厚。”
罗楚窈红了脸,垂首道:“殿下,臣女……
“和铃,你素来也喜桂花,不如也作一首,给大家助助兴?”似是知道罗楚窈心意,皇后开口打断。
罗楚窈对上皇后冰冷的目光,脸色惨白,再不敢多言。
反正出了啥事都把她往前推就是了。
祁卿言无奈,只得允诺。她想了想,终是选了李易安的《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众人皆是静了静,倒是禄鸢公主讥笑开口:“倒不知祁大小姐愁字从何而来,那传闻莫不是真的,大小姐不愿与渊政王成婚,意图抗旨?”
“……”
她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禄鸢公主真是搞文字狱的一把手。
“禄鸢公主多虑了,和铃只是偶尔念及眼盲一事,不由得心生愁思罢了。”
真是心力交瘁,她不知能不能撑到集会结束了。
这时男子那边由桃花为题,以渊政王为首,也作了一首诗来。
而这诗被写于纸上,渊政王吩咐婢女送至祁卿言案前,一字一字念给她听。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那婢女念完也红了脸,匆匆退下。众人更是沉默。
渊政王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赠了她一首情诗?
故意的吧,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和铃蒙王爷抬爱,不胜荣幸。”
禄鸢公主面色难看,只咬牙说了句:“皇叔对祁相嫡女倒是另眼相看。”
渊政王不理,除却这情诗,整场都与贤昭王吃酒说话,再没一丝一毫顾及这边。
没了这些针锋相对,这花间集也没了意思。众女皆为在皇后眼前留个好印象,事先就默好了诗作,现下纷纷拿出来,倒也不相伯仲。
至于祁卿言,这宫里的点心吃那么两块也觉得就那样,倒是这上好的铁观音差点把她喝吐了。
皇后身体不适,早早的离了场。没了主心骨,众人也免了吟诗作对,干脆真成群结队赏起花来。
祁卿言扶着亦儿,前脚正准备离宫,身后祁湘婉的声音就响起。
她道:“姐姐不是一直想看看御花园里的晚莲么?正好禄鸢公主与罗姐姐也在,不如一块儿去吧。姐姐虽然看不见,但其美景,我们自可说与姐姐听。”
祁卿言竟一时没想起如何拒绝,只得默默跟了上去。
“祁大小姐目不能视,这满池的莲花,绽与你看,倒是浪费了。”禄鸢公主冷笑。
“公主说笑了,想来这晚莲能绽与公主欣赏,也是不枉此生。”
“哼,看不出来,大小姐眼睛没了,这张嘴拍的马屁,还是挺不错的。”禄鸢公主字字带刺,只觉得祁卿言这人,全身上下,没一处顺眼。
禄鸢公主为何这么讨厌她,祁卿言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她笑笑:“好在王爷不嫌和铃眼盲,否则单有一张会拍马屁的嘴又有何用?”
这话直直在禄鸢公主心头剜了一刀,她忽然尖声怒喝:“你算个什么东西,想嫁与皇叔为妃,你也配?”
有些意外她竞如此失态,还没来得及怼回去,便听得亦儿惊恐尖叫:“小姐!”
便彻底失去重心,整个人如水中浮萍往池中坠去。
脑海中只余一个大大的“卧槽”,仿佛瞬间穿越回唐九。
意料之中的窒息迟迟未至,有些麻痹的身体这才缓缓回过神来,身后贴着衣衫传来的温暖使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谁?
她条件反射的攥住那人的衣襟,又后知后觉的松开。蒙着眼站在原地,一时茫然无措。
亦儿慌忙扶过她的手,似是提醒一般道:“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救。”又焦急的问她,“小姐,您没事吧!”
太子?祁卿言暗暗发愁,她又该如何向太子解释,七夕之夜的唐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