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迹斑斑的台灯投下昏暗的灯光,面前的女人忙碌着,穿着碎花衣服,桌上摆放有剪好的白色蔷薇,依稀可以看到她前额垂下的一绺子头发。
这时背后响起了开门的声音,随着一阵清脆稚嫩的唤语,
“我回来了~”
一个玉雪可爱,扎着两个小辫的女童从门口走进来。
她从唐雅棠和山神的身旁路过,但她好像没有发现她们的存在。
“欢迎回来。”母亲高兴地迎上去,笑眯眯地接过她的书包。
身为一场回忆的旁观者,山神很随意地问道:
“这就是你小时候的模样么?出乎意料,还蛮可爱的嘛。”
“你们在做功课么?”
唐雅棠怔怔地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没有回答,显然被读取记忆这种事情微微吓住了。
“妈妈妈妈,这个字认什么呢?”小雅棠爬上了桌子,小手摁着课本上的一个字。
母亲说道:“我看看啊……这个字念‘水’。”
“是河里面的水么?”
“嗯,没错。”
“河里的水从哪里来呢?”
“从山间流出来。”
“山上的水从哪里来呢?”
“嗯——山上的水就是天上落下来的雨。”
“天上的雨又从哪里来呢?”
“天上的雨是海里的海水,蒸发过后上升到天上去的呀。”
“海……‘一望无际的海’!老师说,大海里有好多好多的水,我要去看我要去看!”
母亲深情地握住雅棠的手,慈爱地说道:
“大海啊在很远的地方,要等糖糖长大了,咱们就能去了,所以糖糖要快快地长高长大才行啊。”
对小时候的雅棠来说,母亲说的这番话不难理解,长远未来的盼望,给她一种清新的感觉,但在清新中却潜藏着诸多的蒙胧和迷茫。
终于长大后的唐雅棠,再次听见母亲说过的话,她思虑过往种种,居然难过的想哭,想到这么多年来,母亲寄予了她一份多么深厚的期望和爱。
其实,小时候的生活更像一杯浓郁的咖啡,香甜中却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和惆怅。
忘记了,一切都似乎忘记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唐雅棠,已遗失了当年的童真,抛弃了年轻的生命,一切所有,要是让母亲知道了该多么的失望。
眼前虚幻的场景来源于唐雅棠的记忆,她们站在记忆的这条河水中,又叫作“灵道”。
手里的灯笼闪了两下,看不见的时间从虚幻的“灵道”流走,窗外的黄昏景色转瞬即逝,黑夜悄然降临。不去管做作业的小孩,山神进入一个房间问道:
“这是哪里?”
“爸爸的……书房”
“他人去了哪里?”
唐雅棠陷入了思考,半晌才说道:
“我也不清楚,妈妈说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不过……父亲留下很多的书籍,我很喜欢看书。”
“你一个人不寂寞么?”山神表露出少有的关切。
“尽管邻居都议论纷纷,但妈妈对我很温柔,对所有人都是,”唐雅棠慢慢地说,“承诺不愿意再嫁,一个人扶养女儿长大,不给大家添麻烦,很坚强的同时也很辛苦,我很骄傲,有这样的妈妈。”
谈论自己的妈妈,她确实很骄傲,以至山神发觉她眼底的阴霾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初生的阳光,还有一种清晨的暖阳唤醒邻居家的孩子,大家一起走出门春风拂面的快乐。
“你眼中的神采真不错。”
“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看到的东西还不够。”
山神心想,那段日子里母女俩相依为命,彼此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妈妈温柔的一面,已植入在她的生活理念中,对待身边每一个人的准则。
那么,是怎样糟糕的境遇,让唐雅棠丧失了本心,再也没有勇气去选择那个“温柔”的世界,最终在这里遇上自己?
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法虽难测,但终究有迹可寻。
山神注视悠长悠长色彩斑斓,充满了很多可能性的“灵道”,从唐雅棠脑海里延伸出来的那一道望过去,发现这条老旧的大路边上,唐雅棠住的黑瓦房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会是她么?
打扮的有些姿容的女人堵在家门口,在和妈妈议论着什么,妈妈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深深的“川”字,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叠钱。
山神看着女人得意洋洋的姿态,若有所思地问道:“给的什么钱?”
“生活费。”唐雅棠难以掩饰厌恶的表情,像发现了厨房里偷腥的臭老鼠。
“她是什么人?”
“妈妈的妹妹……她总是说自己经济拮据,没有办法来跟妈妈借钱,”唐雅棠越说越痛苦,又不得不说下去,
“借了从来不还,到处都需要用钱,妈妈从不休息地一直在工作,我年龄小没意识到,然后……”
“然后?”山神和唐雅棠都愣住了,一块白色手帕从不知什么地方飘下来,静静地落向平躺着的母亲的脸上,遮住了她苍白的面容。
发生过的事情,无法回避的毁灭与叹息……唐雅棠哆嗦着嘴唇,哀怨地喃语:
“她过劳死了,而我变成了孤单一人。”
山神听着她说话,觉得身处的世界有些寒冷,低下头去手摩挲着灯笼,不敢和她的眼神对视。
有些时候,沉默也许是源于善意和礼貌:比如在患重病的亲友面前,我们不愿意谈起他们的病情;比如和一个口吃的人聊天,我们假装注意不到他的口吃。
但是山神此时的沉默,还有另一层意味,因为她是神职人员,往往命运悲惨之人重新站在轮回之轮前,她都会多瞧上几眼,道一声今生好走。
人生多变,结局不同,结局或喜剧或悲剧,就算在转生前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或许是因为山神意志消沉的缘故,“灵道”的空间在压缩,周围的景象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她不想再去窥视他人的记忆了,收回了法术,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因为职业准则唤醒他人回忆,然而唐雅棠的这段回忆,像爬满了全身的伤痕实在太惨,这份可怜,阅尽了风尘的山神也感到了羞愧。
唐雅棠的心仿佛被人揭了一层外皮,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一幕,已经敏感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无论是安慰她还是痛斥她那个愚蠢的小姨,都像在往她伤口上撒盐。
灯笼里的烛火直颤悠,无言以对的两个人这样耗着,都睡着了般安静。
山神两脚在地板上蹭蹭磨磨,这是无意间的举动,她不是好静的性子,没事干的时候,她喜欢抢到赤兔的方天画戟,在森林间的空中飕飕地挥舞着。
“不对的,其实还有一个我的容身之所。”
山神抬起头来瞧她,唐雅棠龇了龇牙,苦笑了一下,轻声说道:
“我知道和过去告别没有意义,记忆也会紧紧地抓住我。今晚你的出现,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有意义的,而我也会告诉你我的故事,和一直深爱着的一个男人,新一的故事。”
这回轮到山神惊讶了,能够悲痛,并将悲痛控制在适当的程度,痛定思痛,化悲痛为力量,从而感悟出能够避免失败的良策,唐雅棠表现出来的勇气,是沉默后的爆发,还是真的得到了救赎?
唐雅棠撒娇似的说道:“讲完我的故事,我希望你不要为难智树,我也想早早的重新开始一段我的人生。”
山神面容一僵,过会儿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说道:“如你所愿,丑时鬼门关开启之时,所有的灵都会得到净化,忘却记忆回归处子,迎接新生再好不过。”
唐雅棠点了点头,做了一次深呼吸,讲起这段尘封的往事:
“新一,是我的高中同学,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对我有好感,时常孤独的想事时,也总能感受得到他注视我的目光。”
“妈妈生病那年我请了很多次假,渐渐的学业也就跟不上了,高二的备考阶段很重要,不过我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哪个同学。”
“但新一却察觉到了我不开心,觉得我遇上了什么麻烦事,他很想帮我,安慰我,为我着急,为我伤心。有时怕别人看到,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会不经意间在我书本里留个纸条,写些笑话,安慰我的话,那时我会很受感动,身边有个人能理解自己心情会好一些。”
“发展到了后来,每天上完晚自习,我和新一都是最后离开教室的,学习生活上我们相互鼓励,辅导作业,那种关系,就像是马拉松比赛上亲密的队友,任谁一方跌倒了,也要扶起对方重新再站起来。”
“后来,有了老师的资助和新一的这份坚守,让我重拾信心,那时还能觉得自己很幸运,心底十分感激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这条破碎的道路走了太久,然而当我发现,弯路的尽头还有人在等着我,前方清晰可辨,我便不再抱怨和气馁。”
“顺理成章的,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大学,为了彼此的方便,决定在一起同居,大一那年我们无忧无虑的生活着,正是日久生情,日久生人,珠胎暗结……”
“怀上孩子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考虑到大学生未婚先孕传出去很丢脸,于是就跟他说‘小一,我们打掉这个孩子吧!?’,但是,新一温柔地告诉我说‘小孩子,是相爱的两个人的结晶,我们把孩子生下来,一起努力将他抚养成人吧!’”
当时我听了真的好感动,他是一个好人,我觉得自己终于寻到了一生的幸福……”
“那后来呢?”山神不以为然地问道。她的不以为然当然是指对那男人的做派,满口甜言蜜语的男子她见得多了,但她依然没有多说什么,话接的十分默契,打心眼里她已经开始佩服唐雅棠这个坚强的女人。
唐雅棠这时候出神地讲着:“怀着孩子日子过的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