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行的路,两人走得略微快了些。距离院子小溪处约莫还有半里,付陈念停下了脚步,呼出一口气又随地而坐。夏炎不解,但也没问,他不知付陈念何意,殊不知付陈念的刻意。
没有对话的闲坐里,大概过了小半时辰,突然,十剑山震动,万籁俱寂的夜里,十道流光从山里出,从地起,或是从天降,惊天动地,付陈念凝眉,起身凝望。
那十道流光,并存不悖,比肩并起,东南西北,各个方位,八道流光。再一道从地起,一道从天降。十道流光照亮天宇,盘旋十剑天之空,紧接着,十道流光一齐落下,落在了十剑山仅剩的独房院里。
夏炎大惑不解,起身欲奔。付陈念抻手拦住了他,他自然知道这十道流光是什么,但耳听为虚,头一次眼见为实。
再然后,比之刚刚十道流光更大更粗的一道流光从天降落,亦射入院。
一刹那,一共十一道流光消逝。
夏炎惊为天人:“陆地神仙!”夏炎自认为不聪明,但也不愚蠢,这最后一道流光,他见过,就在前些日子的祁连山,一息尚存之时,那是谷雨成为陆地神仙的流光溢彩,与之此时,一模一样。
上山的三人里,除却身旁的付陈念,院中只有一人,除了那唐郁师姐,还能有谁?夏炎咋舌不已,一步人间极道不说,这才多少时日?就成了陆地神仙?
又过了几息,十剑山恢复宁静。
“走了。”这一次,该是不再停留,虽走,夏炎紧随着付陈念的步伐,却是很慢,一步两步,悠闲散步般。
当他们抵达院子中时,此时暮色苍茫,黯淡无光,黑夜来临,视而不见远方。
院里十剑插在唐宋的木碑前,巍然不动。原来,这十剑就是先前的那十道流光。
十柄剑,从剑身起,至剑镡剑锋,各不相同,亦有寻常剑,也有奇形怪状剑。
付陈念并没有太过留意这十柄剑,而是瞅着空无一人昏暗的院中,屋内燃起了的灯火,那是唐郁点燃的烛台。
夏炎却是诧异道:“这剑就是那流光?”
“十剑天的十剑。”付陈念并没有多在意,自顾走进屋内,夏炎耸了耸肩膀,跟着他进去。破旧的木桌上,那烛火愈暗愈明。烛火的昏明下,渲染出唐郁脸上的几丝泪痕,释然后的唐郁一如既往轻笑掩饰道:“家里就这几台烛火了。”
付陈念揉抚着唐郁矮上自己半个脑袋的头,柔声问道:“哭过了?”
唐郁瘪了瘪嘴,轻轻嗯了一声。
付陈念温柔一笑。
夏炎很识趣,才刚和付陈念走进屋内,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又看了一眼那十柄剑,仰头看天,月亮很晰,月光很淡。
夏炎纵身跃上了房顶,轻轻躺在瓦房上,双手环在后脑,翘起二郎腿,天为被,地为床,始终如一,濠上之乐。
此时,屋内的付陈念笑道:“咱们的郁儿也是陆地神仙了。”
唐郁又温脉地笑了笑。
付陈念提着一条板凳,唐郁跟着他,两人走出了房屋,坐在了房檐下。他们对话的声音很轻,很清,连二层楼房顶上的夏炎也听得影影乎乎,不知所云。
两人相坐,付陈念环视过四周,依旧未顾及那十剑,眼神停留,他指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小溪边各色各朵盛开的郁金香:“这郁金香还真是生机无限,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小溪旁,那时你才有八岁,开朗得很。”
神伤消逝,唐郁轻笑道:“那会儿爹娘也还在,健健康康。”
“我和你娘不怎么熟悉,我还记得我曾经是路过十剑天,被你娘酿的酒香所吸引,就在这座楼上,遇见了你爹,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肯定就是那个十剑天的小剑圣。后来我就在十剑天待了三个月。”付陈念说起了往事,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日。
“那会儿哥哥的头发还很长。”唐郁看着他,嫣然一笑。
付陈念攥了攥后脑扎得很紧,不算长的狼尾刺发,笑道:“后来还是你帮我剪的。”
唐郁轻声道:“每一次。”
“对,每一次。”付陈念点了点头。
付陈念问道:“要不就在大庭待着?”
唐郁凝着他的眼睛,紧抿着嘴,犹豫似的说:“自从爹娘死后,我就一直跟着你,从来没有分开过,无论去到哪儿。”
付陈念顿了顿,的确,十三年前,他初临十剑山,与唐宋成为了朋友,便在十剑天驻足了三个月。那时,十剑天还是剑派的一颗明珠,层台楼榭的千楼万户,层次不穷的房楼从山腰直达山巅,一一为列,步步成序。人声鼎沸,依是那几百年不灭的古往辉煌,比之刀冢习武林更甚。
天下剑修三十万,遇山也需尽低眉。
剑派的辉煌圣地,几百年的辉煌岁月,剑修无比向往之地,是十剑天。
十剑之舆,并非传言。天下剑修都向往着能传承上十剑天的十剑,并非十剑九剑八剑,哪怕一剑也好。但这十剑天的十剑,仿佛从未找到宿主,从未出世。一直到三十多年前,那年唐宋十岁,初识剑道,本命之剑当为那十剑。
令天下或是十剑山震惊的是,那一日,就好像今夜刚才。一剑至东山起,一剑南山起,一剑西山起,一剑北山起,一剑西南,一剑东北,一剑东西,一剑南北。
一剑地起,一剑天降。
十剑出,于是为唐宋传承之剑,真正的十剑,真正的十剑天。
那三月里,付陈念与唐宋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建立了深情厚谊。那时,唐郁还是个小姑娘,与付陈念有过几面之缘,倒也熟悉。后来,付陈念离去半年,苏幕遮一场大病,为不治之症,不可救疗,气息奄奄后病入膏肓,卧床去了。
付陈念得知消息,赶到十剑山之时,为时已晚。生意盎然的十剑山,层辉楼煌的十剑天,是废墟,满山废墟。
不毛之地,枯枿朽株。
千楼是尘埃,冷冷清清。
唯独同样的这座楼上,如今的这座楼顶上,那夜唐宋就坐在这儿,他好像一夜苍老了许多,一夜白头,形若暮色,死死沉沉。身旁悬着的剑就是唐郁的这只耳坠,银灰色小剑。妻子苏幕遮的遗体就悬在眼前空中。另外那十剑,早已被他重塑入山,永无天日。唐宋等到了付陈念这个对于他来说还算老的老朋友,无尽的苦闷生笑间诉说过过往,算是在交代后事。付陈念才了然,唐宋遣散了十剑天的剑众,一剑毁了十剑天,一剑毁了十剑山。
就在那一夜,唐宋抱着苏幕遮,把她轻轻放进了他早已在院中挖好的一个坑里,一抔一抔的黄土掩埋完尽,便是坟了。
两个挨着的坑,他在房梁上取下了两块木板,用剑雕刻着字,一块上是“唐宋”,这一块被他插在了坑前;一块又是“妻苏氏幕遮之墓”,被他插在了坟前。唐宋对着付陈念笑了笑,很苦。银灰色的剑被他化成了半寸小剑递给了付陈念。
唐宋自顾躺在了那个坑里,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天,说着至今令付陈念难以忘怀的话:“老付,能认识你很高兴,三生有幸。小郁儿被我敲晕了,就在屋里。我啊!这辈子很少求人,但是咱们是好朋友,求你做两件事应该不过分。第一,帮我和幕遮照顾好郁儿,也不要多好,吃饱穿暖,一辈子开开心心就成,应该不算难;第二,等我闭眼,把我埋一下,谢了。”
一切的嘱咐遗愿不等答语,那道从天而降的流光照在了唐宋的脑门心上,他在叹着气间闭上地眼睛。
付陈念不懂爱,自然不能理解唐宋的痴情嗔狂,但他能理解唐宋。
于是,他埋好唐宋后,绕着两座坟走了三圈,这就进屋抱着泪痕沥迹的唐郁离开了,因为他不想这小姑娘沉浸在娘亲的死亡中痛苦昏睡,在醒来后又看见亲爹的离去,那是两座坟。
的确,付陈念算是完成了唐宋交代的事,埋了唐宋,带着唐郁在大庭住了两年,才带着她回来远远地看了一眼这两座坟。是因为唐郁,因为那时,她幼小的心灵无法致使她铁心铁意,只是远远的望了一眼,便悲痛欲绝,额蹙心痛,再无法去跪拜。
而后付陈念带着她,走过了中州六域,最后停留在了溧阳,便是十年。
说实话,付陈念最见不得伤心事,也不怎么愿意去安慰任何人,包括唐郁。因此这一次,算是此后唐郁真真正正第一次走进这个院里,亲眼目睹着现实。可付陈念宁愿不看,他见不得唐郁落泪。
还好,这十二三年,唐郁跟着自己,还算开心,对生活也充满着希望。唐宋的交代,他的确做到了,尽管不算完美。
……
付陈念很不忍心拒绝唐郁,不可否认,十多年的相处,要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他也舍不得她,恐怕他也会不习惯唐郁不在身边,但他依是好劝道:“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危险肯定是有的,恐怕时间也会很长。”
“我舍不得你。”唐郁早已习惯了付陈念时时刻刻就在她的身边。
“我又何尝不是?”付陈念看着她温柔的脸,笑得真诚。
唐郁顿然,诉说道:“我知道哥哥很强,但我也不弱,我会保护自己的。”
付陈念摇了摇头,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去寻找漩涡,既然漩涡就在西方世界,那这西方世界一行,无可避免。漩涡属于付陈念无法控制的范畴,它并不像六域之地有光的大山,在他看来,还算安全。
但经过上一次祁连山之事,付陈念怕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尽管唐郁此时已是陆地神仙。这一次,付陈念无论如何不可能答应:“上次祁连山的事情令我后怕,我不想你的性命再次变成了赌注,我也再不会让你受到丝毫威胁。”
唐郁沉思,沉默。付陈念的这句话带着更深层次的含义,不难理解。许久,唐郁才极其不愿地轻声道:“我知道了。”
付陈念看着他,又笑了笑,又揉了揉她的额头。释然地唐郁柔笑着凝着他:“那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两个月。”付陈念说道,敷衍的回答却很真诚。其实,他也不清楚到底要多久。
唐郁信了,信以为真:“那我等你。”
“就在大庭。”付陈念说道。
“我想回溧阳,在家里等你。”在唐郁的心里,真正的家,不是此时身处的房楼院子,不是大庭,而是溧阳的老屋。
付陈念想了想,计划道:“也好,那咱们明天就动身,先回溧阳。”
唐郁轻轻“嗯”了一声。
付陈念终于顾及到了那插在唐宋坟头木碑前的十柄剑,轻慨道:“该来的无论何时总会来,来了就收下,把这些剑收收吧。”
唐郁又轻轻“嗯”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