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李府回来,见晚膳时魏景期神情舒展,魏昭就知晓他此行定为顺利。
日子又恢复如常,她从未问起四哥那日的情形,也未打听秦王接下来的动作,连在听魏景期说起,程英回京途中趁机逃走时,也只是笑笑,便亦如往日的陪魏景桓练字,去藏书阁读书,好像年底的日子就应是这样平静,不生波澜。
直至十一月初六,传来了轰动帝京的消息——韩柱国凯旋归朝,不日还京。
月余之前,就有捷报频传,大梁北征大捷。韩家军此次远征北夷,一路势如破竹,威震八方。
连同捷报传来的还有皇帝的谕旨,大赦天下,犒赏三军,其中凉州参将韩沐封明威将军,领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位。
韩沐,大梁第一位女将军,六岁入军营,十三岁披袍上战场,铁血五年,战功累累,她的生命都好似那荒漠上如刀刻的北风,似那枕戈泣血,山河变色的疆场。
一时朝堂哗然,惊起满城风雨。
随即而来的是第二封圣旨,诏令,上都护柳怀惟携其子柳文启即日整军出发,镇守北疆,捍卫大梁国境。
那一日的京城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皇城被白雪覆盖。
魏昭出门时,魏府门前的整条街上到处都是扫雪的家丁,各家早早派了家仆出来扫自家的门前雪,倒是出了大街,来往百姓皆是一脚稀泥,踩得到处脏污。
“姑娘,当心些,”云熙谨慎的提着魏昭斗篷,心也跟着悬的没着落,“您以后让奴婢来买就好,先不说脏不脏的,这要是雪水透了鞋袜,那不得凉坏您嘞。”
“你也是太小心了些,你家小姐又不是泥捏的。”魏昭回身笑了下云熙,但也不住地抖了抖脚,这冻得有些麻了,她也感觉不出湿没湿了。
魏昭往前侧了侧头,喃喃道,“还有两个,快到我们了。”
眼前这家彭记点心是家老店,祖孙三辈一直经营着这个小门店,门店真的小,处在卫道旁的窄巷深处,两身宽的窄道连马车都走不进来,也不曾放过招牌,靠的就是这人传人的口碑,来的也大都是常年熟客。
魏昭知祖父今日定会扫雪煮茶,而他又断断不能少了这彭记的茶点。她曾问过祖父为何如此偏爱这家点心,她每次尝来都只觉油烟味过重,怎也不敌李嬷嬷的手艺,但祖父只是笑笑说是曾有师徒之宜。
“魏姑娘,实在抱歉让姑娘您等这么久,下次您要吃,就提前派人只会我一声,我一定让我家那个给您送到府上去,怎还能劳烦您啊。”素娘弓着身子,一脸愧意把魏昭点好的两样点心递了过去,又不安地冲云熙笑了笑。
“不会不会,这样的天里,劳烦谁都是不便,我也想出府透透风来,”魏昭魏昭笑意盈盈的接过素娘递过来的油纸包,又冲里面探了探身喊道,“彭伯,我走啦。”
“哎哎,好姑娘,快回去吧。”屋里男人听到喊声连忙打了帘子出来,抓着身上围裙抹把被汗浸的红脸,憨笑着和魏昭摆了摆手,又推了下身边的女孩,“快和姑娘见礼。”
“姑娘好。”女孩还不到到魏昭肩膀,微微仰着头,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魏昭,丝毫不见怯懦。
魏昭笑了,冲女孩眨了眨眼,将怀里小钱袋塞了过去。
“爹说过,不能随便接别人的银子,”女孩不接,转身就往彭伯身后躲去。
“姑娘别见怪,”彭伯憨笑着把女孩往怀中揽了揽,“我们家已经欠特进太多,这辈子都还不起了,姑娘可别再为难我们了,特进最近身体可好?”
魏昭收起钱袋,笑着点了点头,“好着呢,这不,我来给祖父买您家的点心,他可时常念叨着呢。”
听了这话,一个饱经风霜的汉子脸上竟泛起羞涩,笑着挠了挠后脑,“特进爱吃就好,爱吃就好。”
魏昭笑眯眯的摸了摸女孩的头,也不再耽搁,告辞后便顺着原路回了马车。
魏昭一回府,便直奔魏特进的院子,那院子是个四方小院,里面都是魏特进这些年自己种的花花草草,四时之景各不相同,是个附庸风雅的好地方。
她到时,老头正带了一个小童在院子里扫雪煮茶,看见魏昭来了自然高兴,连忙招了招手,“你来的倒是时候,第一壶茶刚出来,过来尝尝。”
老梅树下摆着四方小案,地上一个炭火小炉上边煮着茶水,还“咕咚咕咚”的冒着热气。魏昭笑着一蹦一跳的跑了过去,又歪着头将手里提着的在魏老面前晃了两下。
“祖父,我可惦记您那套宜兴紫砂壶好久了……,”魏昭笑眯眯的暗示道。
“你这孩子。”魏崇安作势就要拿宽袍抽她,但又笑的长须都跟着打颤。
“为了给您买这包点心,我可起了个大早,外边可冷着呢”魏昭悠悠哉哉坐了过去,拿起眼前的小茶杯猛喝了一口。
“彭大一家可好?”魏特进瞅了瞅魏昭没规矩的样儿,也没管她,只又给她续了一盏。
“看着倒是很好。”
“那我也算宽心了。”
“祖父还不打算告诉我吗?”魏昭歪头问道。
“那都是我们老一辈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魏特进慢条斯理的转而问向魏昭,“你这几日,字练的可好?”
“不太好,”魏昭小口饮着香茗,答得干脆。
魏特进撇了她一眼道“你心思根本没放此事上,当然不好。”
魏昭转了转手里的茶盏,紧盯着魏老,回的倒是理直气壮,“孙儿自知不好,所以特来请教祖父。”
“不教。”魏特进也不看她,直接甩了甩手,“我以为这几个月,你颠来倒去的应是学了不少,结果,连事都看不清楚。”
魏昭缩了缩肩膀,没忍住小声顶了一句,“看没看清楚的,但也没看错。”
“你懂什么!”魏特进横眉怒道,“我以为魏家总是出了个惊涛伟略的人物,结果却出了个市井之徒!那些书都读哪去了?”
魏昭彻底不敢吭声,正色规整的跪在一旁,魏老还在教训,“你到底想问什么,仔细想清楚了再来!这般浑浑噩噩,就别再出去给魏家丢人。”
“当初我问你求什么?今日我再问你一次。你求的可是人想要的,为何要信你?他是磊落君子,我魏家也绝不出宵小,不做弃子!”
“祖父,魏昭知错。”
魏特进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终于不说话了,干脆一甩宽袍看都不再看她。
后来前院来人请魏特进出去见客,魏老收拾收拾就走,也不理会魏昭,倒是罚她把这一院子的落梅雪都收起来装坛。
魏昭不言,一把拉住想求情的云熙,搂起衣袖就默不作声开始收起雪来。从早到晚收了几大坛雪水,哪怕男儿都要喊上一声苦,魏昭却一声不吭,片刻也不曾歇过,但这身体越累,她却只觉自己越发清凉了。
收完了雪,魏昭也没回去,只是安安静静的在暖隔里坐着。到了晚上,魏特进也还是不忍心,单独的准备了两人的晚膳,谁也没去清辉堂那,就爷孙两人说说闲话。
魏特进许是应酬了一天,火气也小了些,没跟早上似的横眉冷眼的,对魏昭宽和了不少,两人相对无言,只是一个狼吞虎咽的吃着,一个默不吭声的看着,目光和蔼的弄得魏昭越发心里泛酸,眼圈红了一遭又一遭。
“咳,”魏昭刚想说些什么,结果一开口才发现,因自己一直忍着眼泪,反而嗓子都有些哽住了,“祖父一早就知我会来?”
“昨日诏令一颁,我就在等你,可我不想你来。”
魏昭放下碗筷,疑惑看向魏特进。
“傻孩子”,魏特进看着魏昭重叹了口气,“你不来说明你心里清楚。来了,才说明你啊,还没想明白。”
“你没看错人,经此一事,连我也佩服他能有这样的心性,”
“是太后娘娘教的好。”魏昭小声道。
魏特进捻着长须点了点头,“一个人的生长环境总会决定最终的生活态度和人生格局的。等你见了韩沐,要好好看着,学着,那才是真的巾帼。”
“是,”魏昭垂眸笑了笑。
她从未见过她,上一世也只是在一册册的府邸中念过她的名字。韩沐,这个名字就好像一幅苍凉的画卷,大漠飞烟,骏马奔驰,金盔卫甲,立马横刀的女将军。她一直想见她。
“她当得起这样的名号。”
“你不问我要问的事了?”魏特进盯着魏昭眯了眯眼睛。
“不问了,下午想明白了,”魏昭摇了摇头,眼神清明的发亮。
“这样的道理你不是不懂,只是绕了这么久,说明你还是差着火候,要走的路还很长。”
“昭儿先前只是不懂,这样清晰的道理,上面为何还会这样做。”
“清晰嘛?”魏特进起身,负手走至窗前,半晌才长叹了口气。他历经两朝,官至特进,沉浮半生,已尽忠五十余载,他目睹了先帝那个温和而软弱的一生,左右摇摆,大权旁落。说物极必反,现在的君主却又群疑满腹,刚愎不仁,深谙制衡之术,这样的心性,也就只能看到朝堂上那辉煌富丽的龙椅,怕是连最浅显的道理也看不清楚了吧。
“祖父?”
魏特进转身摇了摇头,问,“你和景期想清楚了?”
“是。”魏昭坚定地看着魏老点了点头,今日祖父留她,怕就是为了她这一句话。
“好,”魏特进笑了,“我看了你和景期几个月,等到你这句话,也算彻底宽了心。今日我如此苛责于你,是希望你能时刻谨记魏家家训,连同景期一道。如果他只是泛泛之辈,那我锁了你们在家也不会放你们进这摊浑水,但经此一事却让我这半截入土的老人有了期冀。”
“记住,要时刻心中存正,才能走的长远,这样的人物定是容不得投机取巧之事,也容不得小人之心。”
“祖父,孙儿受教,今日之事,是昭儿有错。”
“你也不必一直说错,你没错,但以后更不得错。”魏特进语气放得很慢,悠悠的继续道,“这人哪,心念变了,德行就变了,德行一变,风水便变了,风水变了,那气运也就散了。”
“所以不应寻归途,要问来处。”魏昭眼眸沉静如水,接着魏特进的话缓缓道。
“是。”魏特进宽慰的看着她点了点头,又问“会看舆图吗?”
魏昭垂眸摇了摇头,上一世他也曾教过她一二,但总归学的不精。
“那自明日起,你同景期一起,我教你们看舆图。”
魏昭眼眸一亮,祖父是心里决定了,立刻重重的点头应是。
吃完饭,爷孙俩对着饮茶,魏昭也就在祖父面前才能放松片刻,一时不想走的腻乎着,魏老也不赶她,一直絮絮叨叨,叮嘱她多看书,养养心气。两人都困的有些迷糊,却也不舍得停下话头,直至曹夫人派人来寻了,魏昭才慢慢悠悠的算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