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度被长矛刺倒在甲板上的时候,意识依旧清晰。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他第九十九次出海劫掠归来。他从未告诉过自己手下他曾经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曾经在奥丁神像面前许下幼稚的诺言:“当我第九十九次出海结束后,我就做一件好事,然后就此收手。”
岚度从来不敢说出这话来,有时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一个名字已经挂在瓦尔格拉神殿的海寇,哪里有不死在战场上而死在床上的道理?
更何况,好事?那是一个有职业道德感的海寇应该做出来的事吗?岚度认为,自己应当在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就羞愧得脸红。
但当岚度再次踏上格陵兰的土地上时,他发现自己老了,扣着盾牌的臂腕已在漫长的航海中累得发酸。他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有力,那个无畏风雨的‘狠人’岚度,一去不再。
或许是一刹那的虚弱让他心绪不佳,或许是常年的风雨让他厌倦。岚度,这个双手沾满无辜者或不无辜者鲜血的杀人刽子手,决定退休了。
岚度手下的那些小伙子,他老人家心里有数。个个如狼似虎,没有自己压着,估计连内陆的古卡拉迪亚大贵族的棺材板都要被他们抢了去。不必愁他们这些小家伙,没有一百号个斯瓦迪亚大头兵上来跟他们面对面硬刚一场,很难把这群战斗力近乎牲口的小伙子给一口气做掉。
在海岸线上,沃尔夫来了。其实刚开始,老油条岚度很欣赏这个颇有胆识的矮个子,如果剿灭他们是沃尔夫自己的立场,岚度很有兴趣让这群小伙子跟他合作。总留在家里那些都是废物,死就死了呗,看门狗还不好找?他们的死只能证明沃尔夫是个有能力的人。
这不奇怪,大家都在格陵兰岛混不下去,一起搞两艘船上卡拉迪亚发发财,不可以吗?全格陵兰岛的人都有成为杀人犯的潜质,海寇?只不过比你们早一步而已。
但沃尔夫千不该万不该提一个人的名字:玛格丽特!
无数个深夜,岚度想到这个名字就气得不能自制,有一天晚上,岚度夜半被梦魇惊醒,直接全身披挂跳下船,在冬季格陵兰铅灰色的海水里游了足足两个钟头,直到精疲力尽,才勉强平息下怒火。
混账!那是岚度海寇生涯最耻辱的一年!威灵顿本来就是个海寇!他们家的贵族头衔,也不过是靠掠夺后向有实力的大公爵进贡换来的!
换句话说,威灵顿是个有经营资格证的海寇。所以,在还没遇见玛格丽特那时,威灵顿总和海寇们吹牛打*屁:“老子不是诺德皇家侍卫!但老子是诺德皇家海寇!”
海斯特堡,是海寇们的港湾。那是不成文的规矩。所有进入海斯特堡港口的海寇都视为处于威灵顿伯爵的保护之下!想在海寇身上发一笔二手财的领主只能灰溜溜的滚蛋。不过,威灵顿的保护不是免费的。他也从海寇身上揩走了不少油水。但那个海寇缺钱买船、修船、换装备,威灵顿眼睛都不眨就一个第纳尔不差的掏出来。
那些想在战争中寻找出路的小伙子们,第一站不是投奔领主,因为那时还没有大规模出海入侵卡拉迪亚的计划。他们率先想到的,是上海斯特堡寻找有没有肯收容他们的海寇部队。
兰度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的船队产生、出征都在海斯特堡。威灵顿和他的弟弟仆格打起仗来异常凶狠,但平日里对待海寇弟兄,哪怕是那些出身低贱得像下水道里耗子的,都平易近人极了。完全看不出贵族的傲慢与做作。倘若他还坚持干老本行,‘海寇的狗爹’一名头绝对轮不到岚度。
直到,四十岁的威灵顿伯爵遇到了十五岁的玛格丽特。
我们说过的,玛格丽特出身高贵。他的父亲,是格陵兰东海岸大片土地、以及附属岛屿爱格兰岛的公爵大领主。家族底蕴深厚,声望极高。就算他抽了雷克斯国王一个大嘴巴,国王也值得笑着脸赔笑‘公爵打得好’。
能看上威灵顿这个名声狼藉的海寇头子?简直痴人说梦。
于是,威灵顿选择带着玛格丽特私奔。玛格丽特只是一个被爱情迷倒的少女,智商基本处于掉线状态。等到明白威灵顿是干什么的了,几乎疯了过去!天天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吃不喝。
而老丈爷那边也蠢蠢欲动,当年岳父大人不过四十五岁,在领地征集了上千士兵,扬言亲自要踏平海斯特堡。但当是玛格丽特已经怀了小莎琳。于是玛格丽特的父亲,威廉姆斯公爵开出了一个条件:五天内凑足十万第纳尔的彩礼,然后与那些海寇一刀两断。
开始真的很难,但当他意识到,这两个任务可以并行不悖时……岚度不会忘记那柄沉重的双手大斧击碎自己肋骨时的痛苦。漫天的火海,弟兄们的尸体在海里死狗一样漂着,只有他还活着。他逃出了埋伏,但他能记得,最后一眼看到海斯特堡时,玛格丽特正依偎在威灵顿的怀里,遍地是鲜血,但那个女人像走在红地毯上一样心安理得。
岚度不想复仇。当然,他也想夺回海斯特堡,但他明白,那是痴人说梦,没人会承认海寇家园。一切牺牲只会便宜捡便宜的贵族。
他只想在有生之年能看一眼海斯特堡。
但他还有事情没做。
“小子”岚度在刚兴起的火光中看到安度因那张惊恐的脸,和自己那一夜倒映在海水里的影子是多么像啊“去过海斯特堡吗?”
安度因不明白这快死的老海寇要干什么,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头:“怎么?”
“那就留着命,帮我多看看吧!”岚度抄起长矛,用矛柄猛地抽在安度因的后背上“滚!别回头!”
安度因一头栽进水里,等他从冰冷的海里重新浮起时,那船已不能称之为船,诡异的大火下,同伴们在痛苦的挣扎,像魔鬼般在地狱哀嚎,有人跳下水,但沾上了那黑乎乎的油料,仍在海里燃烧,破烂的皮囊散发着烤糊的恶臭。
安度因不敢相信地看着船上:“那个老海寇……救了我?”
突然这时,所有的海寇或黑加仑的士兵都看见了,那个燃烧的船上,一个高大的老人在烈火中站了起来,他的身上还挂着长矛,但他站的那么笔直:“这,是我岚度的船!能毁灭它的,只有我自己!啊哈哈哈哈哈!在瓦尔格拉我也可以无愧众神,我带来了……我的……船……”
老人在大笑中燃烧着倒下,沃尔夫愣愣地看着。卢瑟与托曼也张大了嘴巴。海寇们与士兵们居然在那一刹那奇迹般全部停手。
所有人,无论敌友,都在见证,一个诺德人的死亡。
那些只是为求生顽强抵抗的海寇像火山喷发一样,赤红着双眼,在快到海里的岸线上发动了反冲锋。为首的是那个把玩希腊火的年轻人,他的双眼还在溢着泪,但手上的斧子已重重嵌入一个士兵的胸膛:“给老大报仇!他以真正的诺德人的样子死去!我们不能给他丢脸!”
沃尔夫占有人数优势的士兵被他们不要命的打法杀得连连后退:盾牌密集,就靠人往上扑;斧子砍在身上,也要把最近的一个按在地上用牙活活咬死;受重伤的为同伴争取时间,用盾牌抵住士兵们的反扑,即便血肉模糊也不撒手……
终于,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出现了:崩溃!
士兵们已在先前的战斗与行军中消耗了体力,现在被希腊火与岚度最后的疯狂吓去了士气,即便托曼努力阻挡,即便卢瑟反复呐喊拼杀,从第一个士兵扔下斧子盾牌转身就跑,到托曼也不得不后撤,之间只有十秒钟。
士兵们在逃命、被杀,海寇在海岸线上复仇、杀人!
沃尔夫在满天大火与同袍的尸骨中绝望了,三个月,一事无成!每次战斗,除了死亡、内乱、误会什么也没得到!
如今,连军队都输去了,沃尔夫,你还有个什么?你的百战精锐呢?你的声东击西那?
沃尔夫,你不是聪明吗?聪明顶个屁用!
沃尔夫抽出斧子,迎着士兵们溃败的反方向冲了过去,托曼想拉住,但失败了,沃尔夫在他的腋窝底下与他擦身而过——沃尔夫太矮了。
“头儿!别干傻事!”卢瑟眼睛都红了“回来回来!”
沃尔夫还未举起斧子,就被带头的年轻人一脚踹在肚子上,飞了出去,像虾米般蜷缩在雪地与血泊中,剧烈咳嗽着。
海寇们围了上来,年轻人露出了狰狞的微笑:“我要拿你的头盖骨……”
沃尔夫居然毫不畏缩地爬了起来,也笑着:“当碗使!”
海寇们一愣,就在这时,沃尔夫猛地摘下了背后的号角(详见第六章),吹响了嘹亮的冲锋声!号角的声音跨过海与尸骨,传得很远很远。
不远处的密林里,登时响起了马蹄拍地的声音,相隔不过百米!为首的女骑士红麾飘飘,钢甲如冰,骑枪似雪!
沃尔夫笑着,抹去嘴角的鲜血:“我是个没出息的。累了,想死了,你们这些毁了我一切的渣滓,一个个也别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