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个时辰，我听着孙主薄给周庠声泪俱下地自我忏悔，聒噪得不禁揉了揉自己的脑壳。最后，孙主薄和王氏二夫妻被收押进牢，改日发配边疆，我则洗刷冤屈，无罪释放。
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去，我大摇大摆地出了县衙大门，浑身轻松。雨也停了，感谢老天，感谢孟瀚！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面前阳光。
我一抬头，正对上孟瀚一张颇有些玩味笑意的脸。他又帮了我一次，大概是和上次一样来讨感谢的吧？我决定先发制人：“拜见集王殿下。这个……集王殿下的救命之恩草民必定铭记于心！”
“你确实该好好感谢我。”孟瀚默了很大一会，才冒出这么一句话。“要不是我心血来潮，就不会去医馆里看看赵大夫，也不会发现你被关进了大牢，更不会因为留了个心眼而察觉王氏夫妻的异样。”
我嗯了两声，十分乖巧地低下头，等着他下一句怎么说。谁知就没了后文，难道是要我主动一点？可他是个男人，总不能要我说出“以身相许”这样的话来吧？
我清了清嗓子，道：“殿下的大恩大德，黄崇嘏没齿难忘，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他轻笑一声，“当真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
我……我要是愿意还要你救我做什么！左右都是一死，还不如刚才在高堂上就被处死。
“上刀山下火海未免重了些，草民还是个惜命的人。”我想了一会，才应道，“我黄崇嘏没什么本事，但集王殿下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草民定然全力以赴！”
孟瀚那头却低低笑出了声：“此事不急，你慢慢想便是。”
顿时我的心里生出了无数个疑问。此事？想？他要我想什么事？我正准备开口询问，他又说道：“对了，你可知那杨氏为何会招供？”没等我回答，他便淡淡笑道，“我集王府有千百种方法叫死人开口，叫活人讲实话。”
我听的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又是什么意思？让我要听话，否则下一个被拉到集王府受刑的就是我？或者是他很重视我，为了我不惜动用集王府的刑法，而且对方还是个女人？
他递来一个小瓷瓶：“治灼伤的药。”我默默接过，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他却直接走了：“本王还有些公事要处理，先行一步。”
我看着孟瀚翻身上马，脊梁骨却一阵发凉。这个集王……得尽早跟他断了联系，这人脑子里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虽然他救了我两次，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三次。我一个普普通通得小老百姓，它堂堂集王帮了我三次，这么一想，就更奇怪了。
如今赵老头的医馆也被毁了，我身无分文，倒是真真正正的无家可归。
要不然还是去找李璟吧？我看了看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就这么如见他？太丢人了吧。可是整个成都我只认识他了啊……
我踏上古老的青石板，心里依旧是茫然的。正值暮春，路旁的碧桃纷纷飘落，大有凋零之意。有人踏着落花而来，似是在这古道上激起千层浪花。
来者神情是一如既往地冷淡，我记得那人，叫季泽。
“周大人要见你。”
我诧异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突然想到近日来发生的种种。莫不是我招惹了周律，惹得他不开心，所以周庠不会是想杀了我灭口吧？
事实证明我真是太憨了，怎么能这般恶意揣测周庠这样的好官！
周庠一见到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着实把我吓得不轻。当时早已退堂，他是在州衙的后花园见的我。季泽一见他跪下，急切地低声唤道：“大人？”
我尚未弄清楚状况，便听周庠道：“这一跪，是跪我儿的顽劣行径，也是跪我教导无方。”他皱眉道，“我也是在方才才知道，原来黄贤士就是前几日被我儿打下水的科举考生！我儿自小娇纵，实在是我疏于教导，才毁了黄贤士这锦绣前程！”
他毁的不是我……
我将周庠扶起来，道：“在下只听闻父债子还，周大人又何必如此？况且原是我自己鲁莽了些，怪不得周公子，更不该牵扯到周大人。”
“黄贤士果然是性情中人！”周庠摸了摸胡须，正准备说些什么，外面突然来了家丁模样的人，伏在周庠耳旁说了些什么，惹得周庠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这个逆子！”
我抬头看去，小心翼翼道：“大人……”
“这个逆子！平日里便不学无术，胸无点墨，成都城里人尽皆知的事，也能被他扭曲了过来！”周庠气得直拍桌子，“这逆子不知是使了什么本事，竟还能拿个科举第三名回来！”
我凝思想了一会，艰难道：“令公子虽是顽劣，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桥到船头自然直，大人且宽心。”
我也很希望这是我的真心话。
去年的考试李璟虽然也是家世显赫，但确确实实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而今年的周律，素日横行霸道，胜似刁蛮胜市井之徒，更是个没本事的草包。如此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叫人贻笑大方，怎能让周庠不气？
周庠抿了口茶，将青瓷杯搁置在花园内的石桌上，再开口时已经是平和的语气。“黄贤士被困狱中之时，曾托人送来一封血书，本官看完之后，对甚为赏识。黄贤士不仅饱读诗书，更是个机灵的人，就算是被人冤枉锒铛入狱了也丝毫不乱阵脚，此等胆识不是人人都有的。不知黄贤士能否给本官一个薄面，屈才于我这州衙中任职？”
其实我也想过了，在成都城中，若真的想要存活下去，必须得有个活做。可是……面对一份好的差事，要矜持！我笑着推辞道：“在下才疏学浅，只怕难堪重任。”
“黄贤士谦虚了，”周庠笑呵呵地拍拍我的肩膀，道，“莫非还是对本官心存怨念，不肯接受？”
我连忙道：“岂敢，岂敢！既然周大人一片好心，我又如何有拒绝的道理？如此……还望周大人日后多多提携。”
“所谓后生可畏，黄贤士这般胸襟格局，又何愁没有出头之日？”周庠转过身对“冰块”道，“季泽，带黄崇嘏去住处，再寻身干净的官服来。黄贤士你近日也是折腾了，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便上任吧。”
我道谢再三，同季泽一起出了花园。
一路上我都盼着季泽多说两句话，比如提提州衙里好玩的事，或者和我联系一下下属之间的关系也是好的。奈何这小子半天不说一句话，丝毫没有要照顾一下新来的这样的想法。我一个人抓耳挠腮的，没话找话，实在是尴尬得很……
“那个……季……您怎么称呼？”
“季泽。”
“那我平时怎么叫你？”
“随意。”
……
我正无奈着，突然听见有人喊道：“黄兄弟！”
我一回头，便见刘狱卒朝我招手，小跑着来。“兄弟你可算是出来了！你是不知道啊，我将你那血书交给周大人后，是日也盼夜也盼，生怕兄弟你出了什么事。还好你现在好好地站在这，否则兄弟我还不得内疚一辈子。”
“刘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兄弟我不是好好的嘛。说来若不是刘大哥仗义相助，崇嘏此时只怕仍在去往梁蜀边关的路上。”我笑道，心中却也是真正的感激。
“兄弟也着实是好运气，没在狱中碰上周公子！”刘狱卒越说越高兴，勾住我的肩膀道，“为庆祝兄弟化险为夷，咱们今晚出去好好耍一顿，这顿我请！”
“刘大哥帮我这么大的忙，理应是我请才对。只可惜兄弟我此刻身无分文，兄弟直接便不谈那些俗套的大恩不言谢，刘大哥这约，我一定得赴！”我看向一旁早已不耐烦的季泽，老好道，“季泽兄弟一起去？”
季泽转身就走，也不留一句话。我对着他那背影道：“反正我也没什么行李，你帮我将房间稍作收拾就好。”我看见季泽的脚步明显一顿，清冷的声音言简意赅，“自己收。”
刘狱卒则没有太多心思，直愣愣地拖着我往县衙外走：“不管那么多了，我们先去吃顿好的。依兄弟看，归云阁如何？”
归云阁，那是我和黄崇嘏拿了孟瀚给的银子后，第一次在锦城中大吃大喝的地方。旧景旧物，难免触动我的伤疤。我婉言道：“我听闻那归云阁的菜肴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厨子们做菜很是不用心，也就是招牌响亮些，不去也罢。小弟初来乍到，对锦城颇有些不了解，还劳烦刘大哥多想想其它。其实你我兄弟今日开心，在哪吃不是吃，我看着那些个小酒馆便不错。”
小酒馆名曰“清风楼”，装饰地颇为雅致，像是隐居的逸士所建造的木雕小筑，甚得我心。
刘狱卒也不挑剔，一进去便挑了个不显眼的窗边坐了下来，一扬手道：“小二，好菜尽管上，再来几斤好酒！”
我急道：“刘大哥，我喝不得酒的。”
“哎兄弟，”刘狱卒责怪道，“且不说州衙里会有应酬，你作为一个男人，连酒都喝不了，娘里娘气的，将来哪个姑娘肯嫁与你啊！”
他说的倒是有理，我一向我看不惯喝不了酒的男人，比如说李璟个夏子陵，虽然他们俩长得都不是很彪悍，看起来不像是能喝酒的，但其实，一个比一个能喝。去年李璟离开家去科举的前一夜，碰巧遇上夏子陵和毓秀成亲，一时高兴，大家都多喝了些。第二日起来时日上三竿，李璟不知已走出了多少路，所以昨夜喝酒谁输谁赢，就随便夏子陵忽悠我喽。
思索间，小二已经端了酒上来，兴致勃勃道：“刘狱卒素来不喜铺张浪费，今日来小店，只怕是有了天大的喜事，所以啊，我特地从酒窖中挑出了老板自己酿的陈酒，那是一等一的好……”
话未讲完，刘狱卒已推着小二往外走，颇有些不耐烦道：“我上次来要了盘牛肉，你也是这么说的，一个字都不差！”
我笑道：“看来成都城的店小二个个都能讲，不亚于说书的先生们！”
“可不是！”刘狱卒给自己倒了杯酒，“在成都城里啊，这些店老板和小二，个个都能说的要命。毕竟每日往来这么多的人，指不定就有哪个是财主，自然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将银子拿出来。不过在这城中，最销银子的地方莫过于红袖阁。”
红袖阁，我怎么听着像个青楼啊？我问道：“可是风花雪月之地？”
“不错。”刘狱卒点头，“不过红袖阁中多是些佳人，是雅妓，以书寓和长三居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些甚至是犯了罪的官员之后，绝对是一等一才女。朝中的官员都喜欢往那跑，表面上舞文弄墨的，其实都暗自有其他心思。所以你别看红袖阁只是个妓院，背景可大着呢！”
下流些的青楼称之为室、班或者下处，那些“往来无白丁”的则称作院、阁、馆。如此一来，红袖阁也许是个好地方。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个妓院！刘狱卒方才说的朝官都喜欢往哪跑，李璟不也是个朝官，我一想到他要是也往那跑，我就气不打一出来！不行，我脑子里已经想到了他左拥右抱的猥琐场景了！
我抿了一口酒，辛辣浓烈，确实是好酒，人也清醒些，不再去想那有的没的。我打趣刘狱卒：“刘大哥这般了解，莫不是常常光顾？”
刘狱卒大笑一声，摆摆手道：“兄弟说趣了，我这般穷酸样，只怕是进不去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过三十的汉子，猜道：“我看刘大哥是家有贤妻，才会被牢牢地拴在家中的吧？”
“老婆嘛？早些年也有，只可惜生了一场怪病，没了。”他脸上无奈地笑了笑，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我默默地拍了拍自己的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给他倒了一杯酒，又把自己的杯子填满。
“我们兄弟今日高兴，不提这些伤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