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子陵来叫我吃饭的时候,我仍然吊儿郎当地枕着胳膊倚在树干上,就像一年前那个人来的时候一样。
那天听说是科举放榜的日子,不过我天天待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村子里头也不知道,只是因为李璟去了成都我才会翻着黄历过日子。这天下混战近百年,我们的陛下大振盛唐遗风,重新举办科举。这消息犹如一阵风从成都一路吹到临邛,李璟当即就坐不住了。
正好,他爹修书一封,要求他回去科举。
风吹过十里桃林,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就坐在桃花树上,数着日子等李璟回来。人总说衣锦还乡,他就算是中了科举,也总得回来显摆一番吧。李长风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尧村,随风飘散的桃花落了他一身,他长得眉清目秀,也很有礼貌,但我却想揍他。
因为他说的话没一句是我想听的。
“你就是夏言熙夏姑娘吧?我是李大人的贴身侍卫,我叫李长风。李大人叫我来告诉你,他这几年是回不来了,你和你家兄长不必等他。”
我优哉游哉,晃着腿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
“李大人科举考试第一名,陛下可器重他了,自然是公务缠身,忙不过来呗。”李长风耐着性子解释,“也许哪日抽得开身他也会来看看。”
“稀罕他回来似的!”我哼了一声,问李长风:“那他现在过得如何?”
李长风听罢,轻笑道:“我们大人且不论家世摆在这,他自个儿自力更生那也是不愁吃穿。再说,陛下多喜欢他啊,他如今可是刑部尚书,所谓青年才俊,年轻有为,成都城的姑娘们哪个不是将他当成春闺梦里人?连陛下的安康公主也是对他青睐有加,日后说不定还会混个驸马当当!”
我就说吧,这人说的话没一个字我爱听!
我一个眼风扫过去,语气也开始不自在:“我管他什么马,你没事了赶紧滚蛋。”
李长风哦了一声,十分委屈地转头离开。
“等等。”
我这人果然犯贱,当李长风走了两步后又将他喊住,闷闷问道:“成都……很好吗?”
好的让人可以忘记生存了好几年的地方吗?
李长风又来劲了,兴致勃勃介绍:“成都是我大蜀的都城,他国我不说,就只论蜀中,自然是一等一的好!那儿有我大蜀最可口的美食,有最漂亮的姑娘,就连喝的水,也比旁处的要甜啊。看你待在这,估摸着也不知……”
好吧,我后悔叫住他了!我从树上跳下来把李长风的身子扳过去,催促道:“你还是走吧……”
如今,春风十里,草长莺飞,转眼间一年已经过去。其实算起来的话,我和李璟认识已经有了十个年头。
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样呢?那会我和黑球正蹲在地上玩泥巴,黑球说了句什么我忘了,反正是句不中听的,气得我追着他满村子跑。村口进来一个很小的少年,明明穿着粗布短衣,明明和我们一般大小,他看起来却就是比我们……嗯……反正比我们都要好看吧。
他的通语讲得很好,但我依然能听得出来,带着一股子成都味儿。他指着我家旁边的空地,轻声问我:“你知道村长住在哪里吗?”我愣了一会,才讷讷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但是就那一会,脑子里头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村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对着那小公子点头哈腰。没一会,他把夏子陵从田里叫回来,道:“李小公子从今日起就住在你们家了,你也知道咱们村其他人家实在住不下人了。”
夏子陵点点头,表示理解。村长回过头来对我道:“熙儿,你可千万别欺负人家!他家里是成都城里头的大官。”
哦,大官啊。
我从未将村长的话放在心上,大官又怎么着?这村子的孩子,从村长家的儿子,再到住在我家隔壁的黑球,哪个没被我打过?但是这个李小公子吧,打,我似乎不太舍得。平日里拿虫欺负他,他压根也不怕。他脾气很好,话也不多,从来不和谁急眼,就算黑球那伙子人看他不顺眼成天找茬,他也是本着“惹不起还能躲不起”的原则,避而远之。最主要是,夏子陵特别喜欢他。
于是,三个月后,我和他似乎成为了……朋友?
十年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好像已经熟悉了他的存在。他离开尧村的第一天,我觉得心里很是失落。我想了一整天,这种感情好像叫,喜欢?
“熙儿,吃饭了。”
夏子陵站在桃树下,一脸笑意但又很是无奈地看我。他嘀咕道:“成天爬树,你属知了的?”我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后面,好奇道:“噫?怎么今天阿旺没来?”
阿旺是夏子陵的兄弟,好吧,其实它是一条狗。我和夏子陵在一个雪夜里捡到了它,那个时候它瘦瘦小小,丑不拉几的,谁料几年一长成了“狗”中俊杰。说来我与他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素日里我哥来叫我吃饭他肯定是摇着尾巴一脸谄媚地一起,今日倒是奇怪了。
夏子陵轻叹一声,道:“熙儿,你该知道,阿旺也老了,它……”
话听到一半,我便清楚了他话中的意思,连忙从树上跳下,揪着夏子陵的袖子道:“阿旺在哪儿?”
夏子陵拍拍我的肩膀,却不说话,沉默着离开。我顿时就急了,阿旺这只臭狗究竟去了哪?
我找了我家后院,找了隔壁黑球家的后院,找了整个山头,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却都找不到阿旺。
渐渐地,日落西山。
我终于累了,一屁股坐在铺满桃花的地上。有脚步声伴着踩踏落花的声音徐徐而来。夏子陵弯下身子,轻轻抱住我,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起伏。他说:“熙儿,阿旺死了,因为它老了,人老了都是要死的,何况狗呢?老人们都说狗死的时候不会当着家里头人的面,阿旺也是,因为它害怕我们会伤心。所以熙儿,你不该漫山遍野地去找它。”
我想告诉夏子陵我很伤心,可是一开口就带着哭音:“哥,是不是……所有的人到最后都会离开?”
“没有人会永生,都会死的。”夏子陵将我拉起来,认真道,“但是熙儿,我是你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被他牵着朝家的方向走,耳边回响的是他念的一首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夜深人静,毓秀和往常一样,在灯下绣着永远都绣不完的花。自打他和夏子陵成亲,便就夜夜绣花,有些花样我都看烦了,她还在秀……我朝她努努嘴,搬着小木凳出门,坐到夏子陵的身边。
“今天是十五,”夏子陵指着天边一轮明月,“你看,月亮好圆。”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一本正经道:“别指,小心耳朵被割了!”
“这是你小时候我用来吓唬你的,不过你从来就没上过当。”夏子陵轻搂着我的肩膀,笑道,“你打小就是霸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出事之后,我带着你来到这个村庄,一开始你还不乐意,过不惯这种日子,后来就渐渐地和这里的小孩打成一片,再然后……就成现在这样了,十里八乡也没见得有人愿意来提亲。”
我对着他肩膀就是一拳:“你是我亲哥吗?”
确实,我的彪悍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在尧村,母亲吓唬孩子停止哭闹最好的方法就是这样讲:“你要是再闹,日后就找一个夏言熙那样的姑娘给你做老婆。”据说十分管用。
那天,我又同隔壁的黑球吵了一架,他指着我的鼻尖骂:“你这样的人,以后才不会有男人来娶呢!”我倔犟地回他:“关你屁事,又不求你娶我!”然而一转身,我就泄了气,闷闷不乐。
那个时候李璟已经长成了温润公子哥的模样,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对着一群浮水的大白鹅作画。我伸头看,顿时就被他画的大白鹅丑哭了——那是鹅吗?他说是猪我都信。
李璟轻轻搁下作画的毫笔,看到我的神情,随口那么一问:“你怎么了?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他一问,我又委屈了,我撇了撇嘴,道:“黑球说我这么凶,以后肯定嫁不出去。我是不是差劲得很?不会真的嫁不出去了吧?”
他一愣,随即笑道:“不会啊,我娘也好凶,还不是被我爹娶了。”
果然,他也觉得我很凶……我牙一咬,回道:“那要不然我以后真的没人要,你就勉为其难把我娶了?”
他的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难不成我小时候被我娘凶,长大了还要被你凶?”
行吧。
我瞪了他一眼,道了一句“你画的大白鹅好丑”,扬长而去。
夏子陵拿胳膊戳我一下,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沉思片刻,还是艰难地开了口:“哥,我好想去成都啊。”
“因为那里有李璟?”
他问的如此直白,我也就落落大方地承认了。“对,因为李璟在锦城,我好想他啊,我想要去看看他。”
“姑娘家,说话怎地这般直白。”夏子陵嗔怪我。我撇撇嘴,道:“可我就是喜欢他啊,你不是早看出来了。”
夏子陵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熙儿,在他来我们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他家是成都城里头的大官,他来临邛的乡下只不过是情势所迫。李璟并非是池中物,不会在这里待上一辈子。蜀国正是用人之际,他回成都,自然是留在那里为蜀王效劳,又何苦回到这偏僻的乡下。再说了,人家李璟又没说喜欢你……”
我:“……”
夏子陵不愧是我哥,他总是能一针见血。
其实蜀王王建早已称帝,如今朝廷确实空缺人才,不然李璟说不定也不用回成都了。可是夏子陵总是改不了口,还是蜀王蜀王的叫。
我支着下巴,道:“哥,我们家以前不也挺风光……”
“熙儿,我们家已然颓败。”夏子陵轻轻吐出两个字,“认命。”
“我不认命!”我突然站起,对夏子陵道,“父亲母亲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一家被迫害至此,当年的仇家却依然锦衣玉食。若非是家道中落,我们又何必屈身于这小村庄?”
夏子陵凝视我片刻,似乎在咀嚼我这大言不惭的话。“那你要如何?找到李璟,然后呢?叫他同你一起找出当年害死我们全家人的凶手,然后报仇?熙儿,这条路太难太远了,何况,我们的仇人他是否还留在大蜀都尚且未可知。在我正是鲜衣怒马、年少轻狂之时,我曾想过很多,我想要登九五之堂,平步青云,为这乱世讨一个公道。可当我们家经历如此变故时,我只想要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熙儿,我想要的,就是你我兄妹可以在这临邛的乡下,安生地过日子。你我区区微薄之力,家里的仇,如何报得?还有李璟,若是他已经娶妻,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我鼻尖一酸,骂道:“夏子陵,你就不能别打击我!”
夏子陵苦笑,仍然是重复那句话:“熙儿,认命。”
月下的他,身影单薄,脸色也是被月光衬得苍白至极,让我恍惚地以为,他该是从悲伤中走出来的人。不过是的,夏子陵与我,本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强忍住泪水,搬着小木凳回到屋中。毓秀还在绣花,她到底是有多无聊……
我对她一向不太有好感,说话也算不得温柔。我没忍住,凶巴巴道:“你,近日来一直没完没了地绣东西,我哥最近很缺衣服使吗!”
她很难得地没和我顶嘴,而是十分怜爱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一脸甜蜜道:“你就要有小侄子了,你说我是不是该多准备些衣物?”
我有些目瞪口呆:“小……侄子?你和我哥也太快了吧!”我将耳朵贴到她的小腹上,“我来听听有没有动静。”
毓秀轻轻笑道:“孩子啊,你看,你都快要出生了,你的小姑姑却还未找到如意郎君,可要催催她了。”
这话我就可不乐意了!
“什么跟什么啊!别仗着自己有孕在身就来数落我!”我头一甩就准备走人,却依然不忘回头提醒一句,“照顾好我小侄子!”
更深露重,所有人都歇下了,只有我还端坐灯下。
我不喜欢毓秀,是因为我觉得我哥这样的人,是她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丫头配不上的,至少我一直这样认为。
当年我家也算得上是名门大户。我父亲是节度使,夏子陵隐隐提过,至少他在蜀中一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与夏子陵的童年,至少是吃穿不愁的。可以想象得出,如果没有发生那事,夏子陵此时应当与城中的纨绔们打马赏花,应当有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红袖添香。可是这些统统没有了。我永远忘不了的是,父亲母亲倒在血泊中,我们家的宅子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夏子陵带着我一路奔波,终于躲开了追杀,可是我们却连见上爹娘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我和夏子陵一直躲在这乡下。对,我一直觉得是躲。母亲大喊着让我们走时,那绝望的眼神不知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多少次。是因为各地的权势纷争,还是另有仇家?为何我们家在一夜之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年我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
我曾暗自发誓,一定要弄清楚当年的真相。不为我们这些年吃的苦,仅仅是为了夏侯家上下死得不明不白的,一百多条命。可更多时候也只是想想罢了,因为毫无头绪,我们势单力薄,根本无从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