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潭。
桃花潮已是尾声,往往清风吹来,树上桃花便如下雨般,簌簌落下,吹得岸边的游船,仿佛披了半边的粉红丝绸。
岸边一支别致的舟子上,有女子坐于船头,身着粉色华裳,膝间横握一把瑶琴,桃花徐徐落下,落在女子身上,弦间,装点明媚而耀眼的青丝。
舟子的乌篷里坐着一位白衣公子,一手抚案,一手持盅,望着女子怔怔出神。
女子眉眼含笑,也不看别处,低眉信手抚琴,玉指芊芊,迷了人的眼睛,曲调悠扬,哀而不伤,伴着湖风吹起船头桃花两三。
舟子随着微波缓缓漂向湖心。
远处成千上万的蝴蝶飞出桃花林,汇聚成姹紫千红,飞至舟子,萦绕在女子身边。
女子抬起头来,望着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微微张嘴,望着眼前宛若天仙的一幕,不知该怎么用语言表达。
女子伸出素手,有蝴蝶停在指尖,女子笑着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白衣公子突然回过神来,连忙端起酒杯喝下一口酒,哪怕乌蓬里面稍显昏暗,女子也能看到白衣公子脸似桃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太烈喝醉了。
女子噗嗤一笑。
白衣公子面无表情,犹豫半晌,故意不看群蝶环绕的女子,这才开口道:“今日湖色真美。”
四周游船里的游客都探出头来,欣赏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神仙画卷,啧啧称奇声不绝于耳。
待到蝴蝶散去,女子才进乌蓬,点起一根红烛,白衣公子脸上潮红也慢慢褪去,回复白净模样,只是一直低头盯着酒杯,不曾抬头。
女子嗔怪的给了他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然后把身子凑上去,声音酥酥软软的:“公子酒杯里可有什么稀罕之物啊?竟比人家还好看?”
白衣公子连忙抬头,一手捂住酒杯,身子微微后仰,慌忙解释道:“青蝶姑娘说笑了。”
女子又是微微翻了个白眼,坐直身子,素手抚朱唇:“方才我弹琴好听么?”
“好听。”白衣公子立刻回答道。
“那方才我弹琴的时候,公子在看哪儿呢?”
“当然是看这杯中之酒……”
“真的?”
“当真是这样。”白衣公子肯定的答道。
一时相顾无言,白衣公子又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青蝶突然道:“我弹琴的样子好看么?”
“好看极了……”白衣公子闻声抬头,话说道一般,连忙打住。
“顾南园,还说没看?哼!”青蝶姑娘语气嗔怪,眉眼含笑。
“青蝶姑娘别误会,在下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方才……”白衣公子顾南园词不达意,仿佛被踩着尾巴的猫……
青蝶见状,咯咯直笑,顾南园目光移至别处,只觉得坐着有些别扭,手脚怎么摆放都不对。
“顾公子,请尝尝这儿的桃花酿。”青蝶终于是放过了顾南园,伸手为他斟酒。
“嗯。”顾南园这才从坐立不安的状态解脱出来,赶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下酒,顾南园主动开口道:“方才姑娘弹琴,为何能引来蝴蝶成群的奇异景象?”
“奴家自幼便能心念之间召来蝴蝶,也不知为什么,让公子见笑了。”青蝶轻笑道,转身从身后的食盒里取出几碟备好的点心,放在案上:“这是奴家自己做的一些粗简糕点,请公子品尝。”
顾南园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只觉得香甜可口,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青蝶看顾南园没有拒绝,喜上眉梢:“此次邀约顾公子来此相见,主要是传达上头的意思。虽说大夏使臣过屏南有惊无险,但事情远没有结束,今日屏南城暗流涌动,公子不可轻举妄动,也不可掉以轻心,必要时候,公子行事可不必上报,自行断绝就是。另外,关于那一位,上头说已经是局中人,公子现在大可不必太在意,只需在关键时候出手帮衬一下即可。”
顾南园点点头:“屏南城最近还会发生什么,有确切消息么?”
青蝶遥遥头:“确切消息尚不可知,只是有传言有人觊觎屏南城,只是他想要什么,又通过什么手段,都不得而知。”
顾南园眉头微皱,低头沉吟片刻,这才答道:“知道了。”
“如果公子要联系我,只需到屏南城藏香阁,公子稍一打听便知。若是公子想要更变下榻的住处,请提前告知我。倘若有什么情报,我也会第一时间联系公子,公子切记。”
顾南园点点头:“我记下了。”
眼看正事交代完,青蝶眼波流转,开口说道:“人家还有个问题,不知公子可否不吝赐教?”
白衣公子正襟危坐:“姑娘但说无妨,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公子觉得,是这满岸的桃花漂亮,还是人家漂亮?”青蝶语调抑扬顿挫。
自由自在漂浮在湖心的乌蓬舟子里,传出了被桃花酿呛着了的咳嗽声,和女子银铃般婉转的笑。
是夜,秦逸换了一身更加体面的行头,独自一人出了房门,他的目的不是别处,正是屏南城最大的销金窟——摘星楼。
秦逸信步走到摘星楼前,不断有各类马车从秦逸身边呼啸而过,到摘星楼前马车停下,从马车上急匆匆下来两三人,有锦衣华服的玉面公子,也有大腹便便的中年商贾,亦或是年老色衰的达官显贵。他们刚下马车,没有几步,便有一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姑娘便一排排从摘星楼门口鱼贯而出,将来者团团围住。若是新客,遇见这种情况,特别是一群芳香扑鼻的姑娘主动往你身上靠,不知多少双玉手在你周身撩拨,多半会显得有些窘迫,手足无措被姑娘们半推半就的引进摘星楼,而若是老手,则根本不会怯场,顺势就将前排的温香软玉搂在怀里,一边开着着半荤半雅的玩笑,一边跟自己眼熟的姑娘打着招呼,一边走进摘星楼,怡然自得。
秦逸远远观察了许久,发现几刻之内,来了十余批客人,但出门迎接的姑娘换了一茬又一茬,愣是没有一次重样的。
秦逸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走正门。
轻轻推开一楼的一扇窗户,秦逸向内窥望,只见一间装潢精致的隔间里面,一个穿着儒衫的人抱着痰盂吐得天昏地暗,吐完之后竟然趴在地上抱着痰盂就这么昏睡过去。秦逸见状翻身进去,发现这里原来是间茅厕,房间里面上好的熏香让这里并无多少刺鼻的气味。
秦逸跨过睡死在地上的人,轻轻推开茅厕的门,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位女倌,女倌明显心不在焉,连茅房门被推开,连忙回神,脸上带着近乎谄媚的媚笑迎了上来,用酥得人骨头发软的声音说道:“哎哟,客官怎么去得那么久?人家都快等到不耐烦了……”说话间,手便顺势想挽住秦逸的胳膊,可到半空中僵住了,女倌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她记得进去前似乎不是这幅模样。
秦逸笑了笑,随口胡诌起来:“元伯兄方才就告诉我身体不适,我担心不过才进去看看他,你再等一下,他马上就出来了。”说罢也不等女倌回答,侧过身子便离开了。
女倌转过身莫名其妙的看着秦逸远去的背影,一直在与别人虚与蛇委其实自己的心思早就飞不见的她压根就想不起来她陪酒的客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有没有这样一个同伴,也记不清自己陪酒的客人进去这段时间里有没有别人进去。
秦逸见女倌并未有其他反应,松了口气,寻着人声鼎沸的方向便走去。
少顷,秦逸走进大堂。偌大的厅堂被屏风分成了许多小间,而大厅中央则被单独留出,多是给秦逸这样孤家寡人留的座儿,大厅前面还筑有一座锦绣高台,用处尚未可知。
秦逸来到大厅中央,找了把椅子坐下,便开始四处打量。
坐在秦逸身边的,大多是家境普通的,光是摘星楼的门票便掏空了他们的家底,自然是再没余钱请得起姑娘为他们斟酒,也进不去屏风围起来的雅间。甚至这里面有些人从这儿出去便身无分文,明天就会饿肚子。可奈何,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哪怕倾家荡产,这些人还是要付出一切来这销金窟,哪怕只是磕了一晚上瓜子,连姑娘的手都没能多摸几次。
再远一些的雅间里,光景便大不相同,当真是花样百出精彩纷呈,哪怕是秦逸自小就混迹在三教九流中,这次也大开眼界。有的雅间女倌用嘴咬住酒壶为别人放在裤裆的酒杯斟酒,若是倒洒了,女倌便用唇舌轻轻拭去,男人们纷纷使坏,轻轻抖抖腿,总能让女倌嗔怪的低下头。有的雅间里男人们与女倌玩起了掷骰子,若是哪边点数小哪边就脱去一件衣裳,可奈何女倌们身上穿的衣裳比男人的长衫复杂的多,输了好几局,脱下几件轻纱丝巾便算数,所以不一会儿男人们就脱了个精光,只剩一条亵裤无奈认输,可男人们虽然输的狼狈,心里却乐开了花,毕竟女倌们露出的半截香肩和如玉般的大腿变让男人们过足了眼瘾。
秦逸看了一会儿,便收敛心神,不再留意雅间里面发生的旖旎风光。
正当秦逸琢磨着下一步计划的时候,突然四周雅间全都安静了下来,女倌们移开屏风,男人女人重新穿戴整齐,望着大厅中央的高台翘首以盼,而秦逸身旁坐着的人们全都受宠若惊般,仿佛天上掉馅饼下来。
正当秦逸纳闷之时,一名紫衣女倌抱琴走上高台,这名女倌衣衫明显比别人华丽得多,长长的流苏一直拖到地上数丈,女倌脸上蒙着轻纱,独独露出一双宛若幽昙的眸子,男人们与这双眸子对视,只觉得怀里搂着的方才还风情万种的姑娘就如同凉白开一样索然无味。
女倌扫视一圈,最后与秦逸四目相对,秦逸从女倌的眼光中看到一起揶揄。
女倌不再左顾右盼,低头专心抚琴,一时间琴声袅袅,大厅里不再有一丝杂音。
短短一曲过后,整个大厅硬是无人反应过来,全都沉浸其中,直到台上女倌起身鞠躬告退,大厅里才爆发出山崩海啸一般的掌声。
女倌并未因为掌声而停留,径直走下台上楼离去,众人这才开始议论纷纷,女倌们重又把屏风遮挡起来,但男人们讨论的交点依然是方才台上连脸都没露的琴师,反而对身边的莺莺燕燕都冷落了。
坐在秦逸身边的人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道:“居然此生能亲眼见到沉烟姑娘弹琴,死而无憾了。”
秦逸有些玩味的摸着下巴。
正当人们还沉浸在沉烟姑娘的琴声中时,从楼上又走下来两名女倌,皆身着金色襦裙,头戴金色凤钗,大厅中的众人看见这两名女倌,纷纷激动得不能自已,原本嘈杂的大厅立刻安静下来,众人紧紧盯着两名女倌,眼神炙热,仿佛在渴求什么,让秦逸有些摸不着头脑。
两名女倌稍作巡视,便径直走到秦逸面前,款款施礼,为首的女倌轻声开口道:“有请这位公子登楼。”
秦逸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周围人看着秦逸,全都眼神不善,许多人都开始小声议论,说这小子是走了狗屎运,又或者抱怨摘星楼待人不公,自己在这儿一掷千金却不能一亲芳泽,这小子坐在大厅里嗑瓜子居然会被沉烟姑娘邀请登楼云云,虽然声音很小,秦逸却听得清清楚楚。
秦逸不管其他人的闲言碎语,站起身来,对两位女倌颔首示意,两名女倌回礼,为首女倌又说:“还请公子先随奴婢沐浴更衣。”秦逸点头。
话毕,一名女倌侧过身子示意秦逸现行,另一名女倌在前带路。秦逸随他们一路上行,上了约莫六七楼,前面的女倌推开一扇门,然后侧身站在门口示意秦逸进去。
秦逸走进一看,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极大的池子,池水烟雾缭绕,水面漂浮着许多花瓣,阵阵幽香若有若无。两名女倌走进屋子,关上门,从角落里搬出一张金丝楠木靠椅,示意秦逸坐下。待秦逸坐下以后,一名女倌跪在秦逸面前,说道:“请让奴婢为公子更衣。”
秦逸虽然觉得有些不适,但还是点点头。女倌为秦逸脱去鞋袜,解开衣衫,秦逸只觉脸颊滚烫,只好快步走进水池里。
待秦逸洗浴完毕,女倌又用毛巾为秦逸擦干净身体,再披上一件宽松至极的长袍,秦逸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女倌从房间的另一面推开一扇门,领着秦逸穿过一条珠光宝气的长廊,来到登顶的楼梯前,两名女倌才站定身子,告知秦逸只需登上这最后一阶楼梯,便能见到沉烟姑娘。秦逸点点头,两名女倌这才躬身告退。
秦逸叹了口气,望着这条金碧辉煌的楼梯,楼梯左手边第一个扶手上刻着“虫二”两个大字,秦逸嘴里默念几遍,恍然大悟,随即自言自语道:“就是不知楼顶风光配不配得上这两个字。”
登上让人浮想联翩的楼梯,秦逸推开门,走进了这间整个兖州闻名遐迩的房间。
房间内外仿佛两个世界,房间里看不到一点黄金白银这样俗气之物,取而代之是一枚枚各色贝壳串成紧密的一串串,自屋顶悬挂下来,串的方式,贝壳样式各不相同,贝壳串之间悬着各色轻纱,红黄绿紫皆有,清风一吹,轻纱轻抚,仿佛天上仙女大袖起舞,贝壳串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咚咚清脆的声音,高低起伏皆有,好像无数编钟齐鸣,秦逸好奇的看着这些贝壳串。
房间向外延伸出一个大大的天台,一轮明月照进房间里,拉长了影子。
从轻纱的影子里,走出一抹倩影,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抚弄贝壳,拨出一阵悦耳的响声,女子在天台前站定,转过身子,含笑望着秦逸。
秦逸只觉得圆月不及女子眼眸。
女子手扶一串贝壳,自顾缓缓开口说道:“我的故乡靠海,我从小在渔村长大,小时候村里打捞上来许多贝壳,小孩子们便会争相收集,最后串成几串挂在屋子的门口,只要风一吹,便会叮当作响,在小孩子听来,便是天籁。我们那儿管这叫做风铃。离开家久了,对于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但这风铃清脆的声音却是百听不厌,所以才在屋子里挂满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东西,还望公子莫要笑话。”
秦逸笑着摇摇头:“本以为这间房子里,会如同外面那样,金砖铺地,宝玉挂墙,金碧辉煌却俗不可耐,可没想到沉烟姑娘如此雅兴,一点也不落俗,这简简单单的贝壳,却也能精致风雅。”
沉烟姑娘噗嗤一笑:“秦公子怕是对奴家有些误会,虽然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不爱金银首饰,宝石珍珠,可这都是贴在面子上的东西,也有许多女子愿意在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摆弄些贝壳石头。”
沉烟姑娘摊开双手,银辉落入青丝,青丝仿佛银河,沉烟姑娘沙哑却妩媚的嗓音在秦逸耳畔想起:“不知我这儿当不当得起虫二两字?”
秦逸仿佛饮下醇香的美酒:“当真是风月无边啊……”
二人在天台旁边的桌椅旁坐下,沉烟姑娘坐在秦逸身旁,近乎靠在一起,她倒了一杯酒,端起来递向秦逸,秦逸本想伸手接过,谁知沉烟姑娘居然一把将酒杯拉回怀里,秦逸伸出的手在半空停留半晌,只好作罢。沉烟这才满意一笑,重新递出酒杯直到秦逸嘴边。
喂秦逸饮下一杯酒后,沉烟玩味的问道:“想不到秦公子也会屈尊来我这风月场所。”
秦逸答道:“沉烟姑娘说笑了,谁不知道,想来摘星楼度那春宵一刻的人如过江之卿,而能有幸一睹沉烟姑娘你的闺阁更是三生有幸,何来屈尊一说?我这是荣幸之至。”
沉烟呵呵一笑:“哦?是么?那为何秦公子进我摘星楼,有好好的正门不走,非要翻那茅厕的窗户?若是奴家不主动邀请你上来,只怕公子是要溜门撬锁进奴家的闺阁了?”
秦逸面色羞赧,低头喝一杯酒。
秦逸问道:“为何姑娘如此尊贵身份,还会屈尊到大堂为众人演奏?”
沉烟又是呵呵一笑:“原因么,有二。其一,说身份尊贵是公子抬爱了,说到底奴家只不过是楼凤而已,虽说不像楼下姑娘那般总是身不由己,但该卖笑时还得卖笑,该卖唱时还得卖唱;其二,公子远道而来,奴家自当躬身相迎,免得被人说失了礼数,这才日夜准备,只等公子到来了。”
“哦?依姑娘话里的意思,是料定了在下会来?”秦逸挑了挑眉毛。
“公子是聪明人,与聪明人做生意自然是不费劲的。”
“姑娘怕是不知,在下如今孑然一身,钱财有些,但只够自身温饱,姑娘就不怕我买不起姑娘的东西?那样姑娘只怕是眉眼给瞎子看了。”
沉烟摇摇头,用手勾住秦逸的脖子,凑近秦逸的耳畔,气吐幽兰,让秦逸的心猛的跳快了几分:“人家不要俗物,只要公子一个承诺,在将来,若是奴家有求于公子,还请公子莫要拒绝,出手相助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奴家就知足了。”
秦逸微微侧开身子:“在姑娘这儿,我那不值钱的承诺那么值钱?”
沉烟不再调戏秦逸,坐直了身子:“比公子想象中的值钱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