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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槿花一朝梦

“木槿花开了。”

“这是木槿吗?还真的是,看这叶子……可是花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更好看一点,你看,它是重瓣的,花瓣光滑,还有这种白色和粉色,以前是没有的……”

从前外公外婆的小镇上,种着很多木槿。我家老屋后面就有,十几二十棵吧。开的花是单瓣的,肉红色的花瓣绵软多皱,中间一根粗壮的黄色花蕊直挺挺地伸出来,颇不雅观。

这些木槿,排成了一圈儿篱笆,围住了我家的那一畦菜地。菜地里种着:小青菜、茄子、青椒、葱、蒜等等。木槿花从夏到秋都在不知疲倦地开着,镇上的小孩子却并不去采摘,谣传说有毒。其实也许只是因为它不够美吧,又不香。

外公外婆的小镇很小。家家户户出了大门口,行不了几步路,就到了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田地,田地里有的是各色花草。

春天来,菜花黄,蜂子嗡嗡叫着团团打转,被阳光与花香熏晕了头;水田里紫云英铺了一地。紫云英有王冠一样的绛红色花朵,有细长嫩绿的茎梗,擎一枝在手里,它就摇摇摆摆,点头晃脑,于是一直捏着它,跑来跑去,茎梗被揉烂了才随手扔掉。

野豌豆、家豌豆,蚕豆花、扁豆花,紫的、粉的、白的,都长成蝴蝶的形状,从春天接替着飞舞到秋天;葫芦开花白亮亮,茼蒿开花金灿灿,芫荽气味讨人嫌,但花朵也精致,细碎的白色小花攒在一起,像蕾丝裙子……

木槿花真是不起眼的花。我们那儿叫它“辣各篱”,顾名思义,天生就是用来扎篱笆墙的。在木槿花的篱笆边上,种着两棵泡桐树。外公外婆说等我们姐妹长大了,就砍了它们打衣箱,打床板,做嫁妆。

外婆在“辣各篱”下面,“喏喏”地唤鸡回窝。花都开了,她头发花白了,在脑后抿成小而圆的发髻,她经过泡桐树下,头也不抬——树还小呢。

寒假、暑假、五一、国庆,凡有假期,爸爸妈妈总要送我们到外婆家住。送我们走的时候,我们很高兴,他们也很高兴。

外婆也是高兴的。她揭开她屋里那只白铁皮桶的盖,摸出三四块花生糖给我们。我嘴里嚼着,手就去翻她的梳妆匣。那是只紫檀色带三层抽屉的小木匣,一打开就闻到浓烈的香气,不知是木料香,还是脂粉香。拉开抽屉,里面除了簪子、发网、发夹、雅霜、蛤蜊油、头油,还有些古怪的迷人物事:字迹模糊的老铜钱、只剩下半边的镂刻有细密图案的银锁……小小的匣子,百翻不厌。

外公在外面的弄堂里坐着,穿堂风一天到晚地吹过去,他靠在竹躺椅上,青筋暴露的手握着一只紫砂的小茶壶,他把壶嘴凑到嘴边,喝一口茶水,伸一伸腿,躺椅“嘎嘎”一阵响,我们坐在小竹椅上,听他讲古。讲他年轻时候在皖南当挑夫,挑毛竹,挑炭,深夜里卸了货,年轻气盛,偏要往回赶,行到山涧边,遇见下山喝水的豹子。明晃晃的大月亮地里,豹子的眼珠灼灼发光,山风都停住呼啸了,只听到它吞咽河水的声音,咕噜咕噜,跟人喝水的声音很像——跑?跑不动了,两条腿定住了,魂给吓散啦。

“人有三魂两魄,吓跑了一魂半魄,就得去找,去到处喊回来,要不然人就会慢慢变傻,人就废了……”

“一个人在外头走,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能随便答应它。”“为什么呀?”“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呀!你答了它,说不定魂就被勾走了。”

在小镇,我们消磨漫长的暑假。我们整个白天几乎都泡在野地里。我们——我和双胞胎姐姐、左邻右舍年龄相近的孩子们,有时候还有表弟——一个大眼睛、长睫毛、极其秀美、甩脱不掉的跟屁虫,我们走出各家门前木槿的篱笆墙,走过近处的菜地、小池塘,走到远远的河堤、树林、农田中去。夏天的户外,阳光明亮炫目,天空被灼成了浅蓝色的,远处的长天,蓝色无限近乎白,空气中每一种气味,都蓬勃着——

地里的牛粪在一点点烘干,水面上蒸发着带鱼腥味的水气,干草堆有朴实的温软清香,把脸贴在上面,想起家里的床铺。被折断的植物茎叶散发迥异的气味,或甜腻,或辛辣,或清苦……有一类植物,会从茎叶断裂处冒出白色黏稠浆汁,黏在手上,叫人好一阵不自在。在菜地深处发酵着的粪窖,用一种被阳光、青草、风调和过的复杂气息,默默昭告它们的方位……

水稻接近收割期了,都沉重地垂着它们的头,稻穗的顶端已微黄,往下依然泛着青,青与黄的层次分明。如果有风,就会涌起层层波纹。

夏天的风时有时无,有风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透明的清凉,先鼓动身上的小裙子,再连同轻薄的布料,一起从光赤的腿上拂过,快活得让人轻呼起来。没有风的时候,万物纹丝不动,只有炽热的空气在发着颤。知了的叫声,在左边的树上,在右边的树上,在东西南北,远远近近,像无数尖利的小爪子,抓挠着炎夏的铁幕。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知了群起而鸣的时候,我们走得快而沉默。

有时候经过一个两个稻草人。稻草人只有一条腿,稻草人站在那里从来不说话。他戴着破草帽,衣衫褴褛,倾斜着他瘦骨伶仃的身子,张开长长的双臂,摇晃着他的破蒲扇。他没有脸,但总似乎带着一种笑嘻嘻的表情。我们挥舞着柳树枝,踢着小石子,一个接一个走过去,经过他,我们看看他,他也看看我们。

晴天的稻草人,是自得其乐而且敬业的模样,不像在下雨天的时候……

下雨天,小孩子是不出游的,除非有要事。我们的要事通常是从上街头的外婆家,走到下街头的小姨家去。去做什么?换个口味吃饭。我们从老街的后头走,一边走一边转动雨伞,欣赏水珠从伞沿飞旋出去的晶亮水线。我们走过一片菜地,一个水塘,一大片稻田。水田漠漠烟如织,四野少人行,稻草人还站在那里,淋得透湿,它看起来实在是寂寞了。

田野里的稻草人,像童年时代我们一个相熟的朋友。

有时候我们会经过一个坟包。坟包藏在树林里、山坡上、菜地里。坟包上覆着青草,歪斜的墓碑前头,清明节挂上去的彩幡还在,只是褪了色,破烂地挂在那里,遇风拂动。这个时候,我们说话的声音会变得小一些,有意无意地,离它远一点。

坟包也是野地里常见之物,并不可怖,可是见到了,也还是令人有些不自在。就像在老屋之间的狭长弄堂奔跑时,常会撞到某一户人家存放着的寿材——厚重、黑漆雕花、崭新的寿材,横放在某个角落里,没办法若无其事地从它身边走过,总是忍不住要蹑手蹑脚,走过去之后还要回头看一下,似乎那是只怪物,会提脚追来。

我们终于走到了打谷场上。没有人迹,秸秆垛一堆一堆,整齐又高大。场地中间的硬土已经晒得发白了,地上连虫蚁的踪影都没有。我们坐在秸秆垛的阴影里打扑克牌、抓杏核儿、挑冰棍棒、砸画片,视各人衣兜里有什么而决定。那时候,衣兜是一件衣服上重要的部件,我们的衣兜总是塞得过分地满,沉重地坠下来。有时候,我们也玩“过家家”——拾石块、瓦片为锅灶碗盆,撮土为米,舀水作茶,摘草叶为菜。

四仰八叉躺下来。云朵在天空浮动。有时丝丝缕缕如撕碎的棉絮,有时一朵朵,像学校门口卖的棉花糖,有时它变幻出各种样子。

“云上面有仙女吗?”

“没有!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仙女!”

“有飞机,有战斗机,轰轰轰,砰砰砰!呜呜——”

“我奶奶看到过龙,就在云里,真的。”

“龙长什么样子?”

“这都不知道,就年画上那个样子呗。”

“瞎说,我们老师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龙。”

“你才瞎说,有恐龙!”

“你是傻子吗,恐龙又不是龙。”

渐渐没话了。云还在天上慢慢地跑,日光还是那么的亮,四下里沉寂着,似乎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过来,风吗?我听到一声悠远、含糊的呼唤,像是谁家父母在喊着谁的名字。不是叫我吧?

刘卫东一骨碌坐起来:“你们听到了?”“什么?”我的后脊梁骨上爬过一阵凉意。大家都坐起来了,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世界真静,又传来了一声呼喊,像呼喊,又像是一个大人在叹气,这一次,声音离得更近了一些。那个大人正在往这边过来吗?

一阵激烈的恐惧攫住了我。一秒,两秒,三秒,我们全体从地上跳起来,跑!我们跳上田埂,跃过沟渠与草丛,踢开拦在路上的土坷垃、牛粪、枯枝败叶,我们夺路狂奔。我们跑得是那么的快,一转眼,已经望到了家门口的篱笆墙,墙外的石磨盘,还有晾衣绳上谁家的大红裤衩……

一群鸡被惊动了,从路边的草窠里蹿出来,抢在我们的前头飞奔。

鸡这东西天生有一种本领:任何小骚乱都能被它们加工成世界末日。霎时间鸡毛飞舞,烟尘滚滚。不知道是谁的脚绊到了一只鸡。很胖的母鸡,歪斜着膀子飞了起来,一路惊叫着,飞到了一户人家的茅房顶上。它在那儿好容易站稳了,定了定神,越发气愤地咯咯大叫。我们也总算停了下来,喘着,咳嗽着,蹲下来,抚着胸口,彼此看看,也大笑起来了。

我并没有告诉外公,我在田野里真的听到过那种呼叫声了。我害怕提起这件事,只要想一想,身上的汗毛会一根根竖起来。我也害怕说过了,大人就不让我在田野里游玩了。

一个人年岁越长,他关于童年的回忆就越多。并没有刻意去想,在生活正常行进的过程中,那些往昔的片段,会自动闪现,就像电影里突然出现的闪回镜头,但更有力,更细腻。那种感觉,像一束又一束阳光突破了乌云,猛烈地投射在大地上,将这一片、那一片的景物照得无比清晰,每一片草叶的脉络,每一只草间蚂蚱的跃动轨迹,都鲜明地显现眼前。

很快,名为遗忘的云烟,又飘移了过来,将一切重新笼罩在它的荫翳里。

在睡眠迟迟不至的夜晚,在紧闭的眼睑下面,在人到中年的焦虑心绪中,外公外婆家的房子,一次又一次出现在那明亮的阳光下。

那是拥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屋子。两层砖木结构,白墙黑瓦,立有木雕小兽的檐角高翘,坡形屋顶,布满鱼鳞状的瓦片,瓦片上覆盖着灰绿色的瓦松,还有开黄花的“薄雪万年草”——细碎如星的小黄花可以从夏开到秋。积尘较厚的地方,比如檐角,偶尔会因鸟雀的停留而生出一棵杂树,营养不良的树,尽最大努力生长在那悬空的高处,像一个离群索居的人。喧嚣的黄昏,它被夕阳与天空刻下优美而无奈的剪影。

冬天,雪压上屋顶。太阳出来,雪融化,黝黑的瓦片映衬一处处苍白的残雪,冬日洁净而凛冽。又一夜过去,屋檐下忽然有了犬牙交错的冰挂。我们把它们敲下来,在被大人喝止之前,像咬冰糖一样快乐地小口地啃咬着——啊,是甜的!

这样的老屋,一进又一进,连绵占据了老街的南北。每一进之间被深窄的巷道隔开。巷道不容二人并肩,但走在其中,亦半天不曾遇到人,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紧随身后。阳光直射不进来,偶尔仰头往上看,在高而厚的两面墙壁之间,刀劈斧削一般,是一道狭长蓝天。

那是青砖的墙,墙缝里涂着灰泥,灰泥被风蚀掉了,露出来的孔隙,是一种体型极大的黄蜂居所。我们常常在它傍晚归巢时伏击它,用小竹签小心地按住它的屁股,先把头拽掉,然后拆下它腹部的蜜囊——吸吮那一点点蜜汁。我们这些不生疏于自然界的孩子,对自然界的野物,有亲近迷恋,也自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

每一进,都有七八间房屋,住着三四户人家。土改时镇上大户人家被充公了房产,又按人头平均地分给了各家各户。我爷爷奶奶家的房子被分掉了,奶奶去世之后爷爷栖身于粮站的一间宿舍里。我外公外婆则分到了两间房子加一个阁楼。将这些无论出身最终谐和聚居在一起的家庭串联起来的,是一个个天井和一条条弄堂。

天井很小,地面铺盖大块青石板。无论晴雨,有濡濡湿气不散。进出口处砌有青石台阶,台阶被踩成玉一般光滑。青苔悄悄摸摸从台阶两头往上不懈地爬……四个墙角的砖缝里,都有蕨类在生长,绿暗沉沉的、轻盈的叶子……蜗牛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的天井里,真的有一口井。有的天井里,种着一棵肥大的芭蕉树。有的天井里,有花,沿墙根放着的泥瓦花盆里,种有秋海棠、兰草。

天井里有人在洗衣,坐在井栏边,棒槌大力敲打水盆里的衣物,打出了很远处的回声。有人搬出桌椅吃饭,捧着饭碗到处走,聒谈,骂小孩,有人从屋檐下哗地泼出一桶污水,另一个人敏捷地跳开,“狗日的,吓死老子!”

狗卧着,摇它的尾巴。一只黄花猫轻悄悄地从墙头走过去。一只灰鸽子飞起来。

塑料凉鞋的底,踩在地面上“啪哒”乱响,我们目不斜视走过去。“陈爹爹家那两个双胞子回来了。”“哪个是大双,哪个是小双?”“小双瘦一点吧。”

“你们爸爸妈妈可回来了?”

“没有!”

作为镇上唯一的一对双胞胎,我们姐妹俩还是有一点知名度的。能够无需大人陪伴,自己坐车回到镇上,我们也深感自豪。

从县城到小镇,十五公里的路程,坐“三蹦子”车,最多半小时就能到吧,那时候却觉得是段很了不起的距离了。

啪哒,啪哒,我们走过一扇又一扇油褐色的木门,还有同色的木窗,门窗上都雕有粗朴的吉祥图案,向着一个个天井与一条条弄堂开放着。

我们一路走过去,跨过一条条的高门槛。镇上老屋,都自带一条被鞋底磨得光滑油亮,又布满刻痕缺口的高而窄的木门槛,每年被门槛绊倒,磕掉门牙、摔破膝盖的小孩子不知其数。

我们跨进最后一道高门槛,欢喜地大叫一声:“爹爹!奶奶!”还没有看到人影我们就笃定地大叫了,因为笃足地知道,他们就在那里呀,从我们睁眼来到世界,他们就在那里了。

在那时,我们唤“外公外婆”为“爹爹”和“奶奶”。本来按风俗要叫“家公家婆”的,但爷爷奶奶去世太早,所以对爷爷奶奶的称呼挪过来了。

在外公外婆老屋的屋檐下,我们镇日无事可做。电视机还没普及到小镇上来。暑假作业不想做,小人书看腻了,然而我们从来也没有闲着。

在我们个子还很矮小的童年,仅仅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都具备探险的意味,每个角落似乎都藏着秘密。外婆住的那间屋子,在夏天也只能照进小半壁的阳光。它总是阴凉安静的,宽大的雕花木床悬挂着白纱的蚊帐,风从窗台吹进来,掀鼓着纱帐,床里面就显得格外幽深。

我很喜欢那张床,床上总有一股中药香加皂香。夏天则添了凉席的竹子气味。床里侧有小柜子,柜子上有带铜拉手的小抽屉,可以放毛巾、手帕之类。

床下有木头的脚踏板。睡觉时,鞋脱下来,放在脚踏板上。早晨起来,先在脚踏板上穿好鞋。我必要“咚咚”响地跳上几跳,才肯走下地来。

我有时梦见自己又走进了这间屋子,看到了这张床,房间里的一切。阳光从右侧的窗户浅照而入,窗边挂着年历,白纸黑字分明。洗脸架、衣箱、米缸、长板凳,墙根靠立着的木浴盆……床背后的红漆马桶,看不见但我知道它在。我看到了放我自己换洗衣物的蓝色牛仔布小背包,还搁在床头柜上。我闻到了熟悉的近似于伤感的味道——夏日午睡醒来时,那种莫名让人情绪低沉的味道。

我在床沿坐了下来,等着,听着外面的动静,外公外婆在做什么呢?

“他们已经过世了呀。”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梦的缝隙里挤进来。

“没有,房子还在这里,人就还在的。”我反驳。

而且这是梦啊,梦才不会被世界改变。关于梦境我太有经验了,我坚定地坐在那儿,果然,外婆踮着小脚走路的声音从外面的堂屋传来了——

“奶奶你去哪了?”

“在你刘奶奶家打小牌呀。”外婆笑眯眯地,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摊开花手帕,露出一分两分的硬币,一毛两毛的票子。她们几个老太太每到午饭后就凑在一起打“叶子牌”,细长的棕黑纸牌,印着古怪的白色图案,被手指抚摩得边缘毛糙了,她们庄重地坐着,出牌谨慎,偶尔陷入长考。

她们穿斜襟的黑或蓝布褂子,胸口掖着手帕,发髻用头油抿得纹丝不乱,夏天,空气里萦绕白兰花与茉莉花的香气,这些白色的香花,被簪在她们的发髻上。冬天,每人脚下踩一个红泥脚炉,大都是包过又放开了的半大小脚,穿着自制的千层底棉鞋,伶仃地架在那小小的、炭火潜燃的暖脚炉上……

“奶奶你把脚炉给我一下嘛!”一转眼又是冬天了,我一个劲儿地推着外婆的胳膊。

“给你,给你,烦死人的小丫头。”

“嘻嘻。”

“慢点儿,别把火星爆出来了。”

我们围着脚炉蹲着,头抵头,把圆溜溜的荸荠埋进火灰里去。

“你别塞了,塞不下了!”

“就一个。”

“讨厌,火弄灭了都怪你噢。”

“你才讨厌。”

“奶奶,她又推我!”

冬天没什么水果可吃,但在老屋的屋脊之下,有这么两种果子:板栗和荸荠。荸荠我们叫它“土栗果子”,这种植物通常被种在水稻田的边埂。密密麻麻的细叶尖而秀,第一次见到的人会误认它作麦苗。初冬稻子割了,田里的水浅了,就看到有人卷了裤腿,赤了脚,在那里细细地踩,踩到了土栗果子,弯腰捡出来,扔进背篓。灵巧的人,可以用脚掌把果子抓起来,做个金鸡独立,再从脚上把果子传到手里。

土栗果子在腊月上市,大竹篮装着满满一篮子,用长的铁钩高悬在屋梁上。旁边一个竹篮里盛着板栗。隔几天,拿下来筛一筛,检视有未生虫或发霉。

两种果子慢慢地风干。土栗果子皮皱着,可以用指甲轻易撕掉,果肉失去了部分水分,却变得特别鲜甜。风干了的板栗,外壳坍缩了,油皮打皱了,果肉变小了,变软韧了,可是好甜啊……我们生剥着吃,塞进炭火里煨熟着吃,可以一直吃到过年,每一天的果子都比前一天多甜一点。

童年的日子,就像噙在唇齿间的清甜的果子,吃完一个,还有一个,都在手边上。篮子渐渐可见地浅了,心里还是无限地笃定着,以为永远不会吃完……到底是吃完了。

童年的事情,却一年比一年变得清晰,头脑中那只记忆的篮子,一点点地又盛满了。

在外婆的睡房与待客堂屋之间,有个很小的拐角,放着一把木梯。每天我都会踩着那木梯,飞速地爬到楼上去。楼上的木地板一踩“咯吱”响,闻到老木料腐朽的气味,也有新鲜木材的清香。楼上西北角有个小储藏间,里面码着外公劈好的柴火。还有一捆捆犹披松针枯叶的干树枝。用脚踢一踢,从柴火里就滚出个把栎树果子与松果来。栎树的果子是长卵形,深褐色,戴着一顶精巧的灰白色小帽子。在地上一滚能滚好远,不知又掉进哪个地板缝里去了。松果总是轻飘飘的,干燥而空乏,剥不到一颗松子。“一定是被松鼠吃掉了吧!”我们说。我们没见过活的松鼠是什么样子,但对这种小动物已经很亲切了。外公说的故事我们都会背了——

外公说在黄山,他捡到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小松鼠。小松鼠伤好以后,就不走了,白天它自己在屋前屋后玩,晚上挑夫们回来,它从纷沓的大脚丫之间蹿跳过来,跳上外公的脚背,顺着裤腿一路攀上去像攀一棵松树,蹲在外公的肩头上,把大尾巴在外公的脸上扫来扫去。它吃外公碗里的饭,也吃青菜和肉片,吃工友们掷过来的花生,站直身子,小爪子一把捞住……它跟外公一头睡觉,睡觉时用尾巴盖住自己。它好喜欢和人玩,一点不害怕这些吵闹的、精壮的男人。有一天,一个不小心,它被人踩死了。外公在松树下刨了个坑,把它埋葬了。

“真可怜啊……”无论听第几遍,我们都会倒吸凉气,发出叹息。然后睁大眼睛,盯住外公短汗衫外面仍然肌肉结实的肩膀,想象有一只小松鼠捧着小爪子站在那儿。

这个阁楼上,还放着许多日常不用的杂物,书本、旧衣服、鸡毛毽子、绣花绷子……是母亲和小姨从前做女儿时留在家里的东西。我们坐在地上,一件一件翻出来查看。

没有上锁的小木箱,里面有旧的黑白照片,整齐地叠着许多信件,字迹都很好看,远远超过我的蟹爬字。信的内容是严肃的,琐碎的,无法令人发生兴趣,信封上贴着的旧邮票是我心动的:“工农学大寨”“毛主席语录”,画着植物、建筑、做体操小人、跳舞古装美女的美丽小纸片,我已经开始集邮了,但我从未敢把它们撕下来。“不是自己家的东西不许拿,大人没叫你拿的东西不许拿”——不仅是一直被这样严厉训诫着的原因,从家中的旧物上,散发出一种令人敬畏的神秘气息。你看,它们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存在了,在那些日子里,父母们年轻得像陌生人,他们迎着照相机展露出洁白的牙齿,认真地笑着,那笑容是面向未来的,然而那个未来里,看不到一点儿“我们”将要存在的痕迹……

注视这些旧物让我感到眩晕。在那新旧木料气息交糅的阁楼上,在流转光影里,在窗外隐隐的蝉嘶鸡啼声中,时间开始向我显现出它的魔力与凶险。从此我再也没有摆脱过它。它曾经借由一种情欲的激烈与抑郁,在青春的高远天空投下滚滚闷雷。而我永远记得,在二十八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它现身为夜色中一只小小潜兽,有雪亮的牙齿和黑漆的眼珠,蹑随K歌晚归的我。我在防盗门前掏出钥匙,忽然肌肤战栗,感受到那种芒刺在背,恍然明白了它是什么。如今,它成长为无形巨物,在每个焦虑不能入眠的夜晚撕咬我。

我的长辈们,早就被它经过了,俘获了。

夏天吃过晚饭,外婆冲澡,我拿着毛巾帮她擦背。外婆松弛的皮肤上散布有老人斑。外婆的皮肤幽凉。她让我擦得再用力一些,她把毛巾绞得干干的反手递给我。冬天,我睡在外婆的脚头梗,充当暖脚的角色。小孩子火力旺,入睡得也快,一觉睡到大天亮。

大门、二门、卧室门,一道道闩上了。灯光泯灭,门外是整个的黑沉沉的夜。偶尔起夜,重回床上后半睡半醒的时光,是我最莫名胆怯的时刻。夜色浓重如一块巨墨。偶尔远远几声犬吠,如吠在人紧绷的神经上,又偶尔有急促的脚步声,唰唰地经过,近得好像就在窗户底下,墙根边上。最怕是有雨,雨声风声使夜动荡,风雨中总有凄厉的鸟叫声一掠而过——“是九头鸟”!

九头鸟有九个头,还有一个头被砍掉了,总是往下滴着血。九头鸟一下雨就要飞出来,在天上找不睡觉的小孩子,把他的魂吃掉!

快睡觉,快睡觉!我把头埋进枕头里,耳朵竖起来,听见了外婆在对面的呼吸声,外面屋子传过来外公打呼的声音,姐姐的磨牙声……快睡觉!快睡觉!睡意涌上来,一切又陷入亘古洪荒。

远远的一声鸡啼。很快,又是一声。远远近近各处的鸡都叫起来了。小镇在大地上醒过来了。

“咚咚咚”,早起的人迈着有力的步子,大声地说着话经过了。窗台下有人刷牙漱口,嘹亮地清嗓子。三轮小推车的车轱辘声由远而近又远去了,自行车铃铛响,鸡鸭鹅叫唤,小猪仔哼哼……

初醒的小镇是慵懒的,温存的,像一床盖了很多年的旧被子,人在里面伸懒腰,蹬腿,打哈欠,被子扯歪了,滑落了,清晨的凉气漫进来了……

人们离开了老屋子,来到了麻石条铺成的街上。小镇上只有一条主街,从前街到后街,两三里长。街上的石板,据说是在明洪武年间就铺下来的,被一代代人的步履打磨,逢到下雨落雪,一步一滑。我常常故意用胶鞋的鞋底在上面蹭着,张开双臂,堪堪惊险地滑跃来去。

早上五六点钟开始,整条街变成了一个菜市场。附近的农人都把菜挑来了,就卸在街道两侧。新鲜水灵的一切应时蔬菜、禽蛋鱼肉、各色农具、竹篾制品、瓦陶瓷器,春天有一筐筐小鸡仔小鸭仔,夏天有栀子花、白兰花,秋天有菱角、毛栗、鲜藕,冬天有土栗果子,这些都是让小孩子们也能产生兴味的。

街上唯一的那家老茶馆,也开了门。沉重的木门板,一块一块被放下,炸油条的大锅支在门口,柴灶生起来,淡青色的黎明里,只见火光熠熠,炸油条的人围了长围裙,卷起了袖口,抖擞精神,下手如飞——油条卖得供不应求,还有糍糕、馓子、麻团、狮子头……

跟在外公后头,抬腿跨进茶馆的门槛,眼前不由一黑,然后是一片温暖的白雾茫茫,水蒸气从柜台那头弥漫过来,一屋子的人都面目不清,只闻喧哗嘈杂。一溜长柜台后面,就紧挨着灶台,灶台上一锅一锅的竹蒸笼,蒸着包子、米饺。米饺——以糯米与灿米的粉揉皮,肉糜、豆干丁、山芋淀粉勾芡为馅,做成极白胖富态的小饺子,上桌前,大方地淋上一小勺热猪油。热烈地冒着米香、油香、肉香的小饺子,入口滑腻丰软,极不好消化,故常配以浓茶。

高身白底青花的大茶壶起落,浅口茶碗中热气荡荡,一张张八仙桌不知承接了多少年月油烟,又被抹布勤拂拭,桌面已起了包浆。长条木板凳两端多有豁口。这种长板凳,如果是两个人并头坐着,这头的人起身要打招呼,否则另一头的人猝不及防,会连着板凳一屁股栽到地上去。

仰头望去,黢黑的梁木隐现在水蒸气的白雾里。外公掏出皱巴巴的手帕给我抹嘴。“吃好了自己回去喽。”“噢。”

跳下板凳,我看见,早晨的阳光已经从街上过来了,它大方地越过门槛,跟在客人的屁股后面进了门。在门槛后的地面上伸展开金亮的一片身躯。那种高门槛对于我们小孩子一直是不友好的,而阳光无所谓,阳光无所不至。中午,阳光透过每家每户屋顶的明瓦降落下来,东一道西一道的光柱,灰尘于其中起舞,这景象我百看不厌,越看越着迷。那时的我尚年幼,不知眼前这一切都将消逝,成为有生之年永远的回忆。

镇上的老头子们,打年轻时便在茶馆里吃点心、喝茶,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我外公长年位列其中,端着他心爱的小紫砂茶壶——我爸从宜兴给他买的。

老头们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声如洪钟,脸红脖子粗。等到他们也踱出门来,已是日上中天,街上人散了,菜农们回了乡,街面清扫过。临街的各色铺子:杂货店、布店、中药铺子、铁匠铺子、理发店……俱已开张,外加粮站、供销社、邮政局、医院,按部就班,已足够满足所有居民的日常。

“××——家来吃饭喽——”悠长的呼声像船桨划过湖面,留下的波纹令人心中微觉寂寥。午饭的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袅袅化入碧蓝的天空。墙根屋角,花草艳艳地开。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

这个小镇据说有长达千年的历史。一千年来,它都没怎么变化过。直到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

时间进入二十一世纪,小镇消失了。我并不想回顾那个经过,叙说某个缘由,在这土地上有千千万万个无声消失的小镇,它只是其中的一个。

就如小人鱼的灵魂碎裂成了海浪中的泡沫,怎么能知道哪一颗瞬息蒸发的泡沫是她?当树林被成片砍伐,鸟儿也无意再盘旋寻找去年做窠的那棵树木。玉绳暗转,流年偷换,不争朝夕。外公的紫砂小茶壶,后来在与外婆吵架时,被摔碎了。他们也先后去世了。和我的爷爷奶奶一样,他们安息在镇外几公里处的坟山上。山上坟头累累,和外公一起泡茶馆的老头们,大都住在那里了。前后左右都是街坊熟人,月白风清之夜,应是不寂寞。

消失了的小镇还完好无缺地存在于我的梦里。消失了的人依旧安详地居住在梦中的小镇,在那长街上,老屋里,恍如地久天长——“所有离开我们的都将进入我们的血液,跟随我们再活一次,直到我们死去。”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真奇怪,现在的木槿花也不是朝开夕落了。”

“是吗?”

“是的啊,我老家的木槿花,都是早上开,晚上落,第二天开出的都是新的。这样还能一直开啊开,树上都是花苞。”

“哦。”

“木槿花还有个名字叫朝颜,就是这样来的。”

“朝颜?不是牵牛花吗?”

“不,在那个之前,木槿也被叫过朝颜的。”

“这样子……”

“大概也是被园艺改进过的吧。”

从前的木槿花确实是一日一荣的。“槿花一朝梦”,日本人有这样的诗句。白居易有一首诗则是这样的:“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所以呢?”

“什么?”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没什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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