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楼宴会
内里西洋酒白玫瑰,舶来摆件锡兰茶,小院儿香车宝马贵人行,一派奢靡。
阿苔身着一套浅粉色的西洋连衣裙,轻纱礼帽,浅白色丝绒手套,白色小皮鞋。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阿苔有些局促,一步不落地跟在陆芸英的身边。
陆老爷子刚卸任商会会长,纵使这般,在商界也甚有名望。
陆老爷跟陆夫人甫一进门,就有人围了上来。陆老爷子捏着手上的文明棍,谈笑风生。没过一会儿,陆芸英夫妇的朋友也走了过来,一波接着一波的寒暄,让阿苔有些喘不上气,陆芸英看出了女儿的疲倦,过了一会儿,便让阿苔自己去一边休息。
阿苔取了些吃食,找了个没有人的角落坐在沙发上小憩,沙发的背后有帘子挡着,正好把阿苔和外面隔开。
阿苔一坐下就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卸了一身的疲惫。因着位置隐蔽,没人注意,阿苔倒是听闻了不少八卦,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关于宴会主家的。
“你可知这褚肆什么来头?”
听见褚肆的名字,阿苔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盘子。
“不知道,说是禇城来的人物。”
“啧,你这话可偏颇了,不过就是一攀附权贵的竖子罢。”
“你怎知晓?”另一个男声响起。
“这人是褚玉的养子,做事情不辨黑白,只听褚玉指示。褚玉对这个养子格外照顾,这次他入驻尚城也是褚玉给了他钱和人脉。若不是褚玉,这泥腿子不知道还在哪处乞讨呢。”
褚玉是否攀附权贵阿苔不知道,但是这人不辨黑白确实有几分道理。
“那你们觉着,这人入驻尚城这里头有几分是褚爷的意思?”
“依我所见,尚城这里头水深的很。军阀,官僚,洋人,各方势力交纵,这尚城的华人权贵有几个不是在夹缝中挣扎?褚玉在禇城盘踞一方,土皇帝做得舒舒服服的,根本就没有必要趟这个浑水,多半是褚肆这人,不知道天高地厚。”
另外两个人听见这话也都长吁短叹好一阵,阿苔第一次听见这些话,又忽地想起陆老爷子和陆家大少爷平日里在书房眉头紧锁的样子,也觉得生活之不易。
不过片刻,那几个人又被别的事物吸引了目光,转瞬间又讨论别的去了。
一件事情刚起了头,又瞬间没了影子。
阿苔对褚肆这个人又多了几分了解。不辨黑白,趋炎附势,为人不喜。
阿苔的思绪渐渐飘远。
“叶委员。”
宴会的在最后一位宾客倒是出人意料,来的竟是深居简出的叶委员————叶承宗。
叶承宗年岁已高,鲜少交际,先前是御前红人,后来改朝换代,与新政府有几分牵扯,非但没有遭罪,地位还水涨船高。
叶承宗的儿子,是新政府送出去的第一批留洋学子,从国外回来之后,就在新政府做事,如今在这尚城也是位说一不二的主。
叶承宗一贯不愿意掺和商界的事情,今日竟出席褚肆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的乔迁宴,着实令人吃惊。
叶委员来了,许久没有见着人的主家这才出来接待客人。先前的时候,不论是谁跨进门,褚肆的姿态或多或少都是端着的,面对叶承宗的时候,倒是少有的几分诚恳,“有失远迎,望叶老恕罪。”
因着叶老的到来,周遭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褚肆这一句话显得格外的明亮,阿苔也不由得从帘子后面探出了头。
入眼的是一位身着长袍马褂花甲老人,老人年岁已高,但胜在精神气很足,说话的时候,鼻下一卧胡子也跟着颤颤。
叶老身边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眉目清俊,样子斯文的青年人,这人阿苔倒是颇为熟悉————同窗叶郢。
“好小子,今日这场面做得不赖,跟褚玉那厮做派有几分相似。”
这是叶老除了寒暄之后,进门的第一句话。
“叶老谬赞,义父若知晓我这般行事,怕是不喜。”
褚肆回到。
看样子,这叶老跟褚肆破有几分交情,阿苔如是想到。
那边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门,叶郢一直跟在叶老的身边,半搀着叶老的胳膊。
叶老也算来得赶巧,这正是宴快到高潮的时候。主家的安置好了叶老,这边也该说酬宾的话了。
今日褚肆穿了一套黑白条西装,领口处系了领结,胸前别了派特钢笔,头发没有一味追求时下最为流行的大背头,简简单单地梳理了一下,一双黑色小皮鞋擦得蹭亮,搭了款式最为简单的西洋表。
步伐坚定,气势骇人,跟阿苔印象里那个阴鸷冷漠的人甚是不同,但是还是不由得让她后背发凉。
褚肆明明生得一副好皮囊,很是夺人眼球,但是每每落在阿塔的眼里,就似夺命的阎王,激得她心底发寒。
“感谢诸位赏脸参加在下的乔迁宴,来者是客,希望诸位玩得尽兴。虽然各位今日是褚肆的客人,但是褚肆初来尚城,日后生意场上还得指望各位多多关照。”
说完褚肆微微弯腰,全了绅士的礼仪。
若是先前的时候褚肆说这样的话,多半是没有人放在心里的,但是今日,褚肆竟然请来了从不露面的叶老,这叶老身后代表的势力却是不能让人小觑的,加之褚肆这人还有褚玉这护身符,这下,众人心底才把褚肆这号人物真正放到场面上来。
就连陆家老爷子,这下子也觉得,这褚肆是真真儿的不好对付,重不得轻不得。
须臾,舞池的音乐响起。
阿苔不喜跳舞,更不喜欢这种气氛,逮着机会上了二楼,陆家几位不跳舞的女眷也在二楼。
半道的时候,阿苔遇见了叶郢。
叶郢站在走廊中间,手里拿着一个半旧的茶壶,叶老跟前不喜旁人,每次出行就只带叶郢一人,凡事都是叶郢伺候着。
眼见叶郢提着茶壶不好打招呼,阿苔就没有过多寒暄,只是朝叶郢点头示意。可是叶郢这人就好似根本没有瞧见阿苔一般,提着茶壶径直走开了。
弄得阿苔颇有些尴尬。
这时候,一个不到二十梳着两绺麻花辫的小女佣叫住了阿苔:“宝小姐,陆家五小姐差我带您过去。”
“好,”阿苔对那女佣说,“劳烦姐姐带个路。”
这边,叶郢提着茶壶进了叶老休息的小房间。
“爷爷。”叶郢轻轻唤了一声,然后取过杯盏,斟茶盒盖。
叶老的目光落在孙子的身上,小一辈里面,只有这个嫡孙子最得他喜欢,通透伶俐,年纪轻轻,顾虑周全,进退有度,官场上的事情无需指点,自己也能参透一二。“郢儿,你可知今日我为何回来?”
叶郢侧身坐下,听见叶老的话,微微蹙了蹙眉头,细细思索起来,“从小爷爷就告诉我,明哲保身,乱世之中,唯有活着才是最大的本事。叶家人,最重要的使命是活着,唯有人活着,才能守住这个家,守住岌岌可危的国。爷爷,褚肆这人背景复杂,来历不明,目的不纯,今日这事儿,爷爷按理你不会掺和的。可为何又应下了?”
“郢儿,你说得很对。褚肆的事情我本不该掺和,但褚玉这人我很是了解,旁人说他只顾钻营,苟且偷生。但是这么些年来,他做的事情,一件件的都是面上捞不得好处,暗里利国利民之事,能让他开口求人帮忙的后生,兴许,值得一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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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佣把阿苔带到了房门口便离开了,“陆五小姐就在里头,贵人在里头,在下不好冲撞,且劳烦宝小姐自己进去。”
说完这句,女佣转身便没了影。
阿苔一手掂着裙摆,另一只手推开了门。
屋内静悄悄的。
“小姨?”
许久也没有人回应阿苔,阿苔心下疑惑,心道莫不是出去了。
四下无人,阿苔便没再拘着自己,小几上摆着几样老式糕点,阿苔取了手套,坐在沙发上静静吃起来。
忽地响起一阵落锁的声音,阿苔吓得一个激灵。
“谁在哪儿?”
一回头,一张分外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几日不见便不认识了?”
男人嘴角挂着笑,不达眼底,连笑都泛着寒意。
“肆,肆少。”
阿苔神情闪烁,不敢看褚肆的脸。
“宝小姐今日这身打扮倒是格外好看。”褚肆不咸不淡地说到,阿苔猜不透这人话里究竟是何意。
“肆少谬赞,”阿苔把手里的糕点背到身后,不安地捏着。
“肆少,您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褚肆的目光在阿苔脸上扫了一圈,从碟子上拿了一块糕点,不偏不倚,跟阿苔手上那块一模一样,褚肆咬了一口,含在嘴里,带着劲儿用后槽牙碾着,只一眼,就把阿苔吓得不轻。
片刻,褚肆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真难吃。”手里剩的半块糕点也被他随手扔在桌面上。
褚肆掏出方巾拭了拭手,“去,右边架子,从下往上数第三排,第六本书给我抽出来。”
“什,什么?”
“右边,从下往上,第三排,第六本。”褚肆余光瞄了一眼阿苔,“若是让我再重复一次,宝小姐这眼睛跟耳朵就别要了。”
这次阿苔听清楚了,赶紧取了书,然后小步移到离褚肆一米多远的地方,保持安全距离。把书放在褚肆可以碰到的小几上。
“走不过来?腿不好使?”褚肆仰面躺在沙发上,余光扫了一眼阿苔站的地方,“还是宝小姐嫌弃褚某?”
“要是腿不好使,这事儿好办,卸了便是,不好使的东西留着也没甚用处。”褚肆翻着书漫不经心地说,“要是宝小姐嫌弃褚某,那就不好办了,只怕是这世间又要多一件消香玉陨的憾事。”
话音未落,阿苔已经乖乖站到褚肆的身侧了。
褚肆倚靠着沙发,两腿放平,把书推给阿苔,“念。四百零八页,第三十二章,第三段开始。”
说完这句话,男人便闭上了眼睛假寐。
阿苔照着指示翻到了那一页,好巧不巧,这一页正是简离开罗切斯特先生之后,对自己情感的一段剖白,直白露骨得紧。
“········我总是一再地在某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遇见罗切斯特先生,而且感到自己投入了他的怀抱,听见了他的声音,遇上了他的目光,摸到了他的手和脸,爱他········”
阿苔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也越来越红·······
褚肆半眯着眼睛,少女的样子有些模糊,阿苔的声音清脆灵动,就似晚间的风轻轻吹在脸上,空气中还漂浮着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耳边传来女孩儿告白的声音。
前世,前世,前世也是这般……
“真难听。”
原本还算和谐的画面,被男人这一声嗤笑打破了。
“除了这张脸,一无是处,空有一副勾·引男人的好皮囊。”褚肆看着阿苔的脸,面无表情地说着让人羞耻的恶毒话。“陆米苔,除了会做陆家的寄生虫,你还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