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刚刚忘了问名字了,也不知她叫什么。”严嵩一面走一面叹道。
方幽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伸手一拧道:“你想干嘛?”
严嵩疼得直哎呦,连道:“我能干嘛?就是觉得她人还不错,交个朋友嘛!”
方幽轻轻哼了声。
何美珈上前道:“要我说,那位记者有点多管闲事了,说不定这一来,那孩子回去还会被打得更惨!”
方幽听着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总不能看见了当没看见。我刚刚站得近,看得可清楚了,那孩子身上都是淤青,平日肯定没少挨打,那男人下手真是狠,一点都不留情。”
“嗯嗯,就是呀。”严嵩点头道,“那些莽夫下手哪有轻重?我刚刚瞥了眼,看到那记者小姐的手腕都肿了,也不知伤着骨头没?”
“哎,早知如此刚刚就该留下她找个医生看看。”方幽叹了声道,有些懊悔。
严嵩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了几句。
萧慕安一直慢慢地走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他的双眉深锁,心头像被压着什么一样令他有些喘不过气。
望月阁的正厅餐桌上,凉菜已上。严嵩请他们落座,又简单地介绍了今晚的菜式。他说得眉飞色舞,萧慕安却没听进一个字,他的脑海里一遍遍闪现着刚才的一幕幕。
严嵩推了推他:“在想什么呢?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萧慕安回过神,抬头问道:“你说什么了?”
“诶,你还真没在听呀!”严嵩急道。
萧慕安抱歉地勾了勾唇角。
严嵩不依不饶道:“就你这态度,先来罚一杯吧!”他说着,给一旁的服务生使了个眼色,服务生忙上前给萧慕安的高脚杯里倒了小半杯红酒。
“你若能品得出这酒的年份产地我便也饶了你,若是不行再罚三杯。”严嵩道。
萧慕安笑了笑,拿起酒杯轻轻晃了晃,红色的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流下。确实是好酒,他想着,眼前忽地又出现那一抹暗红色的身影,心不由得沉了沉,也不知她现在到了哪里,到底伤得如何了。
“在想什么呢?还不喝?”严嵩催促道。
萧慕安叹了口气,起身放下酒杯道:“很抱歉,阿嵩,我现在有件事要去办,我们下次再聚吧。”
严嵩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萧慕安已大步向外走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了望月阁。
严嵩赶忙追出去:“这是怎么了?突然就要走。”
萧慕安一边招呼了人将他的车开来,一边回道:“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办,我们吃饭的日子还很多,下次吧!”
严嵩却不依,拉着他道:“你是不是因为何美珈的事恼了?”
萧慕安摆了摆手,“我若是为这事恼了,早就走了。”他顿了顿,转眸看着他,“不过这样的事情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今日我可是给你面子。我萧慕安何时缺女人了,要你来张罗这样的事。”
严嵩连连点头:“是,是,这事是我办得不好,我去自罚三杯。你别走了,我都开好酒了。”
服务生已将萧慕安的车开来,将钥匙递到他手上。
萧慕安道:“我是真的有事,下次吧,下次我请你喝,我的那些藏酒随你挑。”
严嵩见拗他不过,只气道:“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你给我说说,要是真十万火急,我也就罢了。”
萧慕安轻轻绕过他,坐上了车,回道:“别跟我这磨了,快去招呼你的客人吧。好好吃饭,下次我再给你赔罪。”
他说着,不待严嵩再啰嗦,便开车扬尘而去。
孟程心此刻正坐在公车站台处,直达市区的车已经没有了,还有一趟车可以转车回市区。那趟车最后一班是六点,她看了看手机,还有半个多小时。
右手手腕处已经肿了起来,疼得不能动弹,她轻轻将右手平放在膝上,以减轻痛楚。在路上,她给于书记打了电话,请她多多关照那户孩子。于书记从前与她一起为希望小学筹资集款,是个善心人,她相信她会去照顾那个孩子的。
傍晚的乡村很寂静,玩耍在各林荫小道上的小孩子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农田里庄稼人也都收起了农具。远处,有车声疾驰而来,忽地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竟是萧慕安。
孟程心看了他一眼,别过头。
萧慕安走下车,看了看她的手腕,道:“上车,我带你去医院。”
孟程心没回头看他,只是道:“萧先生也要多管闲事吗?”
萧慕安听她似乎有些赌气,便道:“管闲事本来就要量力而行。今日若非碰上我们,你岂不要和那孩子一起挨打。”
孟程心霍地站起身,看着他道:“那请萧先生也量力而行,绕道而走吧。我这种自不量力的,打死了也活该。”
她说这话,萧慕安不禁也有些恼了,他本是担心她才急忙跑出来,却被她一通抢白。“好,我多管闲事,我绕道而行!”他气道,转身甩开车门,坐上车去。
孟程心的胸口一阵起伏,右手更是一阵剧痛传遍周身。刚刚起身太猛,这只手又在石椅边磕了一下。她忍不住用左手轻轻将它托住,暗骂自己活该。
萧慕安并没有开车离去,他坐到车里,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后视镜里,孟程心正托着右手侧身站在路边,她柳眉微蹙,薄唇紧抿。这般的神情令萧慕安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形来。那时她伤得那样重,亦是这般神情拿着簪子指着他的咽喉。
他叹了口气,又走下车来。
孟程心见他没走,又下车来,不禁看了他一眼。他上前拉开右边车门,看着她道:“自己上来还是要我抱?”
孟程心不想他说出这样的话,瞪着他。
他走上前来,孟程心忙喝斥道:“萧慕安!”
看着她倔强的神情里露出一丝慌乱,萧慕安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最经不起这样的玩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睁着圆圆的眼睛呆呆看着他。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孟程心,若不是我多管闲事,有人早就在七年前死在商山上了,哪能在这跟我赌气!”
孟程心愣了愣,垂下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慕安不由分说,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塞进了车里。
西宁镇医院的门诊已经下班,只有急诊还留着窗口。那急诊的医生看了看手腕,捏了捏腕处的骨头,疼得孟程心身子一颤。
“应该没伤着骨头,上点药养些日子就好了。”医生道。
“不用拍个片子看看吗?”萧慕安问。
医生摇摇头,“医院的那台仪器出了点问题,不然刚刚我就让你们去了。”他又捏了捏孟程心的手腕道,“放心,不用拍片子,我看骨头是没问题的。”
医生这么说了,萧慕安也没再说什么。护士给孟程心上了些消肿的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回到车上,萧慕安便道:“还是去市立医院检查吧,刚刚那医生真让人不放心!”
孟程心道:“不必了,也不是很疼,应该是没伤到骨头的。”
“应该?那就是不确定了。”萧慕安道,躬身过来替她拉上安全带。他的发梢掠过孟程心的脸颊,孟程心的心砰砰地跳了两下。萧慕安总能令她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她却不能让自己再犯糊涂。
“能不能麻烦萧先生送我回刚刚的公车站?我的手,有问题的话我自己会去看的。”孟程心敛色道。
萧慕安愣了愣,凝眸看着她:“孟程心,我们一定要像陌生人这样说话吗?”他语气微寒,有几分无奈,有几分不满。
“我以为形同陌路该是我与萧先生之间最后的默契!”孟程心侧过头看他,唇角一抹冷笑,“刚刚在那些人面前不是做得挺好?”
“那是因为严嵩在场。”萧慕安激动地解释道,“他和萧家太熟,又是个藏不了话的直肠子。若是让他得知你我相熟,不出两天就能捅到奶奶那里。奶奶一旦知道你我又牵扯上了,势必……”
“势必如何?”他话未说完,孟程心便抢白道,睁着眼睛看着他。
萧慕安怔了怔,敛眉看着她,已有些薄怒。
“诚如你所言,她不希望萧家再与我们母女有任何牵扯,我们母女也不想再和萧家有任何牵扯!”孟程心忿然道。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只胸口激荡翻滚,起伏不止
孟程心侧身就要去开车门下车,萧慕安抬手摁下车门锁。
“我送你去!”他极力冷静地说出这几个字,然后猛踩油门平地180度掉头。
孟程心胸口如被针扎,满腔怒气一泄而尽,只余说不清的酸楚萦绕在心头。她身子向后靠了靠,突然觉得疲惫极了。
从医院到车站,要路过一片田野,此时已近六点,太阳失去了白日的气焰,安静地垂在天边,显得格外美丽。不远处的田埂上,一颗大白杨高耸笔挺地立在那里,像个守护者。
萧慕安的心绪一片混乱,许多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碰撞,几乎就要爆炸。
他忽地将车向路边一拐,开到了田埂上停了下来。孟程心大惊,转头看他。他却一把推门而出,大步走到杨树边。田埂上风很大,吹得他衣服鼓鼓的。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口袋里,站了许久,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孟程心叹了口气,推门下车。萧慕安的身影被光线拉得很长,她触手可及。
此处离公车站已经不是很远,她想,她可以自己走过去。
“其实我明日便回美国去了,你不必这样害怕与我有什么牵扯。”萧慕安突然开口道。
孟程心愣了愣,抬头看着他,他却依然看着远方。
“孟程心,”他突然唤她,“你知道我为何要长年待在国外,不肯回国吗?”
孟程心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因为在那里,没有天源,没有萧氏,我不是谁的儿子,也不是谁的孙子,我只是我。在那里,我可以只是我自己!”他说着,缓缓地转过身来,望着孟程心。
他的目光极致真诚,就像她第一眼见到的那样。孟程心心中一动,眼窝不由得温热,极力用平缓的语调回道:“那样很好!”
萧慕安轻轻地摇了摇头,慢慢地走上前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可如果我说,我可以在我眼里,看到孟程心就只是孟程心。那么在孟程心眼里,萧慕安可以只是萧慕安吗?”
他说得很慢很轻,但一字字落在孟程心的心头,都令她心房微颤。她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只是犹疑地摇了摇头,轻轻地后退了两步。
“可以吗?在他眼里只有我自己,没有我妈妈。我只看着他,忘记他的背后有萧天佑和萧老夫人。像当年初相识一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管不问,只是品性相投的朋友。真的还可以再那样相处吗?”她默默地问向心底。
心底良久沉默,却是稻田里有呼呼的风声吹过,草丛里还有夏虫啾啾鸣叫着。她缓缓地转过身,准备离去。
心海里乍然有什么东西迸裂开来,“程心,孟程心”有人在唤她,她知道那是萧慕安的声音。从前他总爱“程心,孟程心”那样唤她。
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孟程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忽地转身道:“那么,你得先向我道歉!”
她的神情那样稚气,就像从前萧慕安开玩笑过了头,她恼他,不理他时一般。萧慕安怔了怔,眼角一瞬闪过一丝晶莹,“是!我道歉!”他柔声道。
“为了什么?”孟程心问。
“当年刻意隐瞒,已属欺骗。是我不对,我道歉!”萧慕安道。
“还有!”孟程心说。
萧慕安有些疑惑,看着她。
“你不辞而别!”孟程心道,声音忽然有些哽咽。
萧慕安微微愣了愣,旋即便轻轻笑起来:“是!我不辞而别!是我的错,我道歉!”
他走上前,站定在她面前,认真道:“对不起,孟程心!现在我能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吗?”
眼窝里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孟程心扬了扬眉角,大声道:“好吧!萧慕安,我原谅你了!”她说着,侧过身伸出左手抹了抹泪水。
萧慕安看着她,伸出手指拾了一滴她脸颊上残留的泪水。“孟程心,这么多年了,你真是没什么长进。”他展眉笑道。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很轻松,像一颗悬于心中多年的大石终于落地一般,整个人自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