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柔向霞姐辞职了，理由是课业增多，再加上要实习了，所以分身无暇。
霞姐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抽了一根烟。这个女人信手拈来的姿势实在很难不让人着迷，她就像一只高洁、纤尘不染的高贵天鹅。
“想好了吗？”
叶子柔点点头。
霞姐把小半支烟掐灭，起身递了一个信封过来，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钱。叶子柔扫了一眼，估摸着那厚度，得有好几千块钱。
“你知道我的，对员工一向很好，这是你应得的。”
叶子柔没头没脑地接了过去，她问：“霞姐，小芸有和你联系吗？”
霞姐摇摇头，“不过你放心，她不会有事的，等过段时间想明白了就会好起来的。”
叶子柔想问一句，你也去调查她了？
她朝霞姐点点头，出了门。
身后响起女人的声息，“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这里随时欢迎你。”
叶子柔大步向前，身后那股力量被隔绝开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霞姐都是为她好。
可是她就是觉得心里难接受，她再怎么弱势、再怎么卑微，这样的一种方式也是在让她恐慌。她知道自己又开始和自己较劲了，怎么心里那点柔弱的自尊心就这么强硬，好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风声鹤唳、全城戒备。
叶子柔承认，她很感激霞姐这样，可是她心里也很排斥。
也许，离开这个奶茶店，之后再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了吧。
也不是没有过后悔，但决定是自己做的，一个人总要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果决。
她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白云有种清冽的疏离，
现在是冬天，春天很近了吧？
她想，自己的辞职理由也不是没有道理。来年秋天就是大四了，各种纷繁复杂的事情接踵而来，实习、找工作、读研究生，很多事情都需要精力。大学的前半部分，她把奶茶店当做一个避难所，浓郁的奶香味会让她忘掉烦恼。现在她离开那里，烦恼依旧在。
应该好好找一个工作，她想。
院里不是没有说过研究生的事，叶子柔也不是没有想法，以她的成绩弄个保送推免啥的完全是绰绰有余。然而，她婉拒了。
那个年岁稍长的教授有些诧异，又旋即了然。
叶子柔乐观地想，等她毕业，所有的情况都会好起来的。
她喜欢自我安慰，这样能让她暂时忘掉不愉快的事情。
沿着操场的外围，慢慢地走。记得上一次还是和童亮一起，现在就只她一人形单影只。
她坐在地上发呆，很快屁股就被冻得没了知觉。
室外篮球场上还有不少男生在打球，和这个让人畏惧的季节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大汗淋漓，空旷的四周响彻呐喊。他们不觉得累，他们觉得很开心。
叶子柔想，自己要是一个男生多好。
她觉得，男生应该不会为这些事情感到悲伤和难过吧！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时有人递来了一杯热饮。
是张硕。
他脸上泛着红，看样子是中场休息，额头和脸颊满溢着汗珠，呼出来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帮你拿着？”
“给你喝的，你是不是冻傻了？”张硕揶揄道。
“哦。”
叶子柔喝了一口，是热牛奶。
“你是特地来看许默涵那小子的吗？”张硕问。
“什么？”
张硕伸手指了指，叶子柔回头瞧去的时候，那人正巧进了一个三分球。
“哦，不是，我就是瞎转悠，溜着溜着就到这里来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空气好，也许是因为人比较少，可以胡思乱想。”
“心情不好？”张硕把外套披在身上，试探道。
她没有吭声，只是笑了下，扬了扬手里的热饮，“谢谢，这个很好喝。”
两人继续插科打诨着，边上走来一位女生。
怎么说呢？她看上去并不是那种天生的沉稳，更像是努力拼搏之后的涅槃，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胆怯。女生长得一般，但是身材很好。看得出来，她对自己应该有很严格的控制。只是，让人觉得莫名的眼熟。
叶子柔回忆了一下，想多了，自己肯定不认识。
女生站在一旁张望了一圈，眼睛扫视了一下篮球场，估计是在场某一个人的女朋友。
她看了一会就走了过来，扫了一眼叶子柔，转向张硕，“这位同学，请问许默涵在哪？”
张硕一时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指了指场中，“就那个，红色球衣的那个！”
没由来地，心一提。
“你们同学吗？”
张硕摇摇头，“没见过的，说不定是他朋友。”
“也许是女朋友吧。”
“不可能，就那小子的骚包样子，有了对象指不定还蹦跶到哪里去呢。上次那个杨……”张硕顿了顿，岔开道，“看这个样子像是追求者。不过往常的都是些歪瓜裂枣，今天这位好像质量还不错，搞不好有戏。那小子也憋了这么久，是该好好泻泻火了。”
他说完之后发现身边没有附和也没人笑，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把在寝室同糙老爷们那套搬了出来，姑娘家不受用正常。
张硕咧咧嘴，嘿嘿一笑。
叶子柔不想多呆，道了声：“你们玩着吧，我先回去了。”
张硕点点头。
叶子柔才刚走出两步，就被人叫住了，“前面的那位，既然过来看我打球怎么不光明正大地看，躲在一旁算什么？现在还想畏罪潜逃，我就那么可怕吗？”
张硕笑着捶了他一拳，“你小子，脸皮怎么这么厚？”他眼睛瞥了一下身后那位无所适从的姑娘，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许默涵回瞪了一眼，没理他。
“说呀，来都来了，逃跑是几个意思？”许默涵踱到她身旁道。
叶子柔不想跟她吵，心平气和地回头道：“第一，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看你打篮球，若不是张硕和你身后的绯闻女友提醒，我压根就不知道打球的还有你；第二，我并没有畏罪潜逃，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这里太冷了，就这么简单。”
“你是南极来的吗？上次在我家的时候开了那么足的暖气你说冷，现在你穿得这么厚，还说冷。你不会是企鹅精变的吧？”他三步并作两步从边上的一堆衣服里抽出两件来，“你不是冷吗？这些都给你裹上。”
张硕在身边一惊，小声道：“我靠，你们什么情况，还我家？”
那身后的女子也是一紧，眼神忽地就黯淡了，拿着保温水壶的手也颤了颤。
不由分说，叶子柔已经成了一只真的企鹅。
许默涵把宽大的羽绒服给她麻溜地套上，一鼓作气地拉上拉链，又把一条围巾三下五除二地绕在了叶子柔细细的脖子上，那架势颇有一副把她就地绞刑的决绝。
片刻之后，叶子柔就成了一只粽子，只剩下一张脸，和忽闪忽闪的眼睛盯着他。
这个样子着实滑稽。
张硕没忍住，点评了一句，“欢迎企鹅姑娘莅临我校指导。”
那女生倒是不动声色。
叶子柔胡乱抓了一通，没扯掉，反而缠绕得更紧了，她急道：“许默涵，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想把我捂死吗？”
那人无辜地摊摊手，“你自己说的啊，说你冷。”他把叶子柔推到边上坐下来，“我是应你的要求，怎么还急眼了？”
叶子柔还想争辩几句，余光扫到那女生落寞的眼神，立即噤了声。
叶子觉得在许默涵的爱慕者面前如此嬉闹，是对那人的残忍。
那种感受丝毫不亚于当众游街。
张硕也觉察出什么了，戳了戳他，示意不要把人姑娘晾在那里。
许默涵明显就是不想搭理，架不住人家是女生，也不是什么讨人嫌的东西，只得道：“你回去吧，我说过了，不可能的。”
女生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诧异和失望之外，畏缩地看了看边上的两个局外人，还是鼓起了勇气道：“你对我说过的，你说既然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那就应该尝试着改变自己，把自己变得更好，这样才有机会。
“以前的我不够好，我知道，就连我自己都嫌弃。可是我听了你的话，我改变自己，甚至在一种很积极的状态下让自己似乎‘变了一个人’。我告诉自己，我会有机会的，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
叶子柔抬眼一瞅许默涵，心道，还真是看不出来。
许默涵也约略诧异，他不记得说过这么两句话，“我们认识吗？我怎么没有印象了？”
那女生道：“我是王怡啊，就是几个月前篮球赛上给你送水的那个胖女生啊！”
什么？
许默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会吧？你当初是这个样子的，现在是这个样子，这变化可不是一般的大。”他用手比划着，一个是水桶的形状，一个是水蛇的形状。
叶子柔也很是惊讶，短短几个月，一个人怎么就能改变成这样？
她细细看着，眼角眉梢还是能察觉出一丝胖女孩的痕迹，现在她瘦下来了，显得人更加瘦条了。这么看去，倒是比叶子柔高出不少。
王怡道：“从那次篮球赛之后，我就开始减肥。我每天疯狂地运动，我尝试着我不喜欢吃的蔬菜和水果，每天严格控制食量，精细每一次餐食。
“我每天早起，再也不睡懒觉了，作息也变得规律了。有一次在体育馆运动过度，甚至当场昏倒。可是我都不会觉得累和苦，因为我在这个过程里真的收获了很多。
“我每天晚上坚持夜跑，试着听歌，试着打各种各样的球、做各种各样的运动。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当初的那句话。”
许默涵脑子一转，好像是有这么一次，记得当时自己还嘲笑说，现在的女生真是减肥减得连命都不要了。
原来那个昏倒的女生就是她呀！
他沉默一晌，“你很棒，我想如果我是你，我也许都做不到这样。”
王怡面上有些欣喜道：“我知道我还不够好，可是我会努力的，你可以……可以……”那“接受我吗”四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像褪去那个肥胖的外壳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娟秀起来了。
她想，她难道不再是那个大大咧咧的人了吗？
“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许默涵当下来了一个暴击。
叶子柔随即回过去一个眼神杀，这话说得一点余地都不留，语气还如此坚定，真的是一点也不顾及人家女生的面子。
然而许默涵只是一笑。
张硕也是眉头高竖，像是在说“什么玩意，你是不是男生啊？怎么对待女生净像是对待仇人一样”。
女生盯着他看了一会，没想到许默涵不仅没有眼神的躲闪，反倒是直直地迎了上去，二人眼神交锋，彼此对视。
王怡转了头，扫了一眼叶子柔，颇有一丝打量的意味。
叶子柔有些摸不着头脑。
片刻之后，女生展了笑颜，笑嘻嘻地说：“给你，这个是我照书上说的调配的茶水，你尝尝吧。”
许默涵有些犹豫，王怡接着道：“尝尝吧，就当是我送你的答谢礼物，谢你为我指了一条道。”
许默涵接过去，拧开喝了一口，温度正好，茶也很不错，清冽香甜。
王怡又郑重了起来，“放心吧，我不会逼你喝了我的水就要怎么怎么样。真的就当谢谢了，也许，这种感觉不过是一股郁积在心口的气，几个月过去了，也该散了。”
她潇洒着倒着走回去，“也许我应该谢谢我自己，毕竟是我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许默涵回以她一个灿烂的微笑。
“喂，你的杯子。”
女生已经走出了好几步远，摇了摇手，“送你了，留个纪念吧！”
女生的头发被风吹起了，在冬日的阳光下自信飞扬。
原来，真的有这么坚定改变的人，他们活在每一天的日升日落里。
叶子柔忽然想去看一看许默涵，他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就像童亮说的——那你呢，你又认识你自己吗？
是啊，这个世上了解自己的人又有多少呢？更不用说了解别人了！
场中叫了一嗓子，张硕和许默涵又跑了去，自是好一阵说道。说什么，有了情人就忘了兄弟，真是不可靠。
张硕最先举手，表示这件事与他无关，许默涵没反应，欣然接受。很潇洒地带着球，跑了个全场，实力炫了一圈。
许默涵进场的时候，又突然折了回来。
他裹紧了叶子柔身上的外套，又把围巾给她围好，“小企鹅，记得帮主人看衣服。你要是敢中途逃跑，我就把你扔进沸水里煮了。”
叶子柔仰头看看他，一脸茫然的表情。
好像世界都变得苍白无力了，她在茫茫雪原上行走，什么也看不见。
她走了很远，她看到了一条雪白的小狗。
她唤了一声，没有回应，小狗像看另一只小狗一样茫然地看着她。
叶子柔走近了一步，哪里是什么小狗？这根本就是只狐狸。
她继续走着，小狐狸跟着她，不是叫上几声。
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想，小狗原来是只狐狸？
那自己呢？
是狐狸还是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