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脊背上,礼花继续叙述着节日的弯曲,我在人群中俯视着自己的鞋,它是一截个人的尺寸,从集体中剪下来的孤独。
——严力《节日的弯度》
林尽杉对我说:“涵宇,有一天我想坐在一个安静的河畔垂钓。”
那是十二岁左右的事,我与他在周末的黄昏走在郊外田野上,那是粘稠的盛夏,饱和的暮色渐行渐远,流淌的汗水仿佛要汇成一条河,无垠的稻田随风而动,行过之处的雏菊让人欢心,绯红的晚霞重叠在一起,映红了林尽杉的脸。
我就和他坐在田坎上,面对空旷的田野,天地仿佛融合的瞬间,让人为昼夜交替而备感震撼,那是大自然最温情的一面,像是母亲的怀抱,将万事万物容纳。落日即将没入远处那间小草房的背后,看着这稍纵即逝的景色,林尽杉说:“涵宇,有一天我想坐在一个安静的河畔垂钓。”
当时的我极为钦羡林尽杉的眼神,那是一种充满力量的目光,希望是它的骨架,盛景是它的衣裳。他没有太多豪华的梦想,只是希望选一处安静的湖畔,静静垂钓,而我仿佛能看见那个画面。
月亮在此刻升起,露出浅白色的光泽,年少的情感总是充沛得让人为之深深感动。
我对林尽杉说:“如果可以,我们一起吧。”
这像是一句信誓旦旦的誓言,在玄色无边的天空下与苍茫的大地上许诺,但是没有人知道它到底会不会被实现。记忆之中的这一幕像是一幅让人沉醉的油画,在心底弥久珍藏。
可就在十七岁的末尾,林尽杉在文章中写道,人的一世充满了谎言与误会,它们让世界丰富,但也让世界罪恶。
彼时,我与林尽杉刚刚升入高三不久,我摇摇欲坠的成绩让人心痛。老师开始对我的不上进忍无可忍,他们轮番在办公室对我进行说教,这是高三最平常的事情,老师为了升学率和良心,总是说服每一个看起来已经无药可救的学生重返正途。
母亲起初试图以林尽杉的事例来引导我,后来发现我心生厌恶,终究放弃。升上高三后,我们开始上晚自习,我在晚自习上发呆或者看闲书,有时候会买来打口碟听,而林尽杉却总拿着书本跑到办公室询问,老师对林尽杉这样的学生总是喜爱的,他们有时候还会为一个题目争执不休,这看似极有意义的学术研讨让我鄙夷。
我与林尽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但我了解他的一举一动,或者说,大部分人都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即使不想知道也总是能听见些许。母亲说林尽杉还是会来找我,但是我多半不在家,他只好失望而归。
其实,从高二的下半学期开始,我已经彻底堕落,我反复思索着江超那夜对我说的话,后来又去了那个巷子找他,彼此心照不宣。我开始跟着他们叼着烟在城边打架闹事,或者聚在一起看那些下流不堪的片子,谈笑之间有着膨胀的情欲,有些时候将身上的钱扔在桌上,赌打桌球的技艺。所有人以烟代食,在剪碎的夜色树影下,锦衣夜行,颓唐不堪。那段时光是灰暗的快乐,它让你痴迷也让你担忧,那些被放逐的少年,不知现世忧愁,更不知前景惨淡。
当时的我被分裂成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一个过着中规中矩的校园生活,另一个则享受着腥风血雨的混混生活,但是我隐藏得很好,因为我们从不在自家附近猖狂,所以,没有人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原本以为它们的界限可以很清晰地分开,但是我错了。
次年春天,妤茜寄来书信,说她参加了舞蹈培训班,早期的荒废让她没有办法正常升学,只有靠艺考或许可以走上一条光明的道路。
当然,她肯定也寄给了林尽杉相同的内容,林尽杉在课间来教室找我,他表情略显兴奋,他说妤茜终于找到了合适的道路,很快他又带着悲悯的口吻说:“涵宇,方老师很担心你。”
他的语气中带着遗憾与劝阻,我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将上节课的书本放进抽屉里。
我说:“尽杉,你好好考大学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情,不用你管。”
我语气强势,说完绕开他去了厕所。
等我上完厕所回教室的时候,看到几个男生把我的抽屉推翻,然后拉出几本教科书在地上胡乱踩踏,看见我走进教室,少许几个人停止了动作,我强颜欢笑,“你们在干什么?”
带头的那个男生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读书就不要来学校,你他妈装什么酷,不要拖累我们班的成绩,更不要带坏我们班的风气……”
身边的几个人也争相附和,我不屑地苦笑,然后走过去抬起我的桌子,将沾满灰尘的书放回抽屉,弓着腰在他们面前拾书是我人生莫大的耻辱,带头那个男生咧嘴笑了,然后旁边的人跟着起哄。
我出奇不意地抬手就给了那个男生一拳,把他打倒在墙角,他流着鼻血尖叫,正准备反击,我一脚踏在他的肚子上,然后说:“记着,如果你是天子,不会沦落到与我为伍,既然你和我都在这潭烂泥里面,只能说明你原本就是垃圾。”
那个男生当场欲哭无泪,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狼狈不堪的结局。他带着恐惧的眼神回到座位上,所有人都被我刚才的行为震慑,他们议论纷纷,不敢靠近。
第二节课,有人将我告发,任课老师在课堂上勃然大怒,他拿着教鞭叫我滚到教室外面,并说下课后一定会告之班主任,我收拾起书包迅速离开。
当时春寒料峭,我只穿着白色的衬衣加黑色的外套,路过林尽杉的教室门口,看着他认真记笔记的模样,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与他坐在初中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风雪,一晃多年,林尽杉依旧那么认真。
走出校园,一路春意盎然,盘虬卧龙一般的枝干上生出了新芽,花坛里面有偶尔飞舞的彩蝶,道路的边角有前几日雨后留下的水洼,各家各户传出午饭的香气。
这是平凡的世界,也是安详和谐的世界,唯有这种氛围才能让人安心。
我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绕到巷子里抽了一支烟,这个时候,距离高考只剩下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那些准备好过独木桥的人都在储存知识的食粮,像我这样早已弹尽粮绝的人,根本只有做逃兵的命,我再次在心中嘲笑自己,我发现现在的我除了自嘲再无其他。
中午的时候,班主任登门拜访,我把房门紧锁,不予理会。
母亲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他们本是老友,无话不谈,即使不听我也知道他会将我的罪状悉数禀告,然后带着悲悯的姿态让母亲不要太担心。
但是我错了,他什么也没有说。
母亲微笑着叫我吃饭,她看起来神采奕奕,与我预计的完全相悖。
刘舒康在看到我迷惑的眼神时露出了略显得意的神色,母亲说:“涵宇,老师来了怎么都不叫一声?”
我小声地叫了他,他越是表情温和我越是觉得他城府极深,这样的男人让我恐惧。
他是学校的物理高级教师,教林尽杉也教我,但面对我所在的那个成绩破烂的放牛班,他好像从来不会失望。我自小在母亲的教育下长大,我知道老师因材施教很多时候也是在自欺欺人。
他原本是让人尊重的男子,但因为我总觉得他是我母亲安置在我身边的监视器,所以从不给他正眼。我猜测他应该是在想我会为他没有告状而感谢他,我对他的这种想法感到不耻。
饭后,他与母亲闲聊几句便准备离开,母亲要我送他下楼。
楼道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收敛了笑容,走在我的后面。
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我说,果不其然,他开口了,他说:“程涵宇,我今天的出现你应该没有感觉意外,但是我没告状你肯定意外了。”
他看不到我身后冒出的冷汗,现在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我说:“刘老师,你是要我谢谢你吗?”
刘舒康浅笑,“我不会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专门拜访,我只是选择了一个凑巧的时机拜访老友罢了。我是想你知道一件事,你不应该让你妈伤心。”
依旧是往昔的口吻,让我极其抗拒。我用惯有的方式回敬,“谢谢你的劝告,我已经听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