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练完了最后一套动作,腿被要求死死地压直,甚至痛得她无法动弹。她侧脸看着窗外,阳光充沛,盈满了整间舞蹈室,她满头大汗地喘气,然后换了一条脚继续绷直。
教授舞蹈的老师非常严格,妤茜与其他学生常常要练习整个下午,她们挥汗成雨,汗水湿透了她们的背心。录音机里的音乐经多日来反复吟唱,已毫无新意。休息的时候,妤茜蹲在台阶上,大腿的肌肉抽搐不已,她似乎感觉到自己浑身在颤抖。
许多个下午,方妤茜都在铺满木地板的舞蹈室度过,她带着一个袋子,里面除了装着女生常备的面巾纸、护肤霜、钱包、卫生棉以外,还带着一本书和一支笔,那是她在空闲时间消遣的。
和同来学习舞蹈的其他女生不同,她不爱在空闲的时间叽叽喳喳地聊天,她喜欢安静地坐在台阶上,放平小腿,然后沐浴着阳光阅读。她会因为一个小句子而惊叹,或者兴奋不已。每当这时,她会用笔将句子勾下来,然后在下一次写进信中,她喜欢与林尽杉分享这些句子,她认为只有他才会理解。
慕禾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他已习惯在落日时分站在舞蹈教室外面等待,然后看着妤茜微笑。
张慕禾是一个乖巧的男生,长相清秀、性情腼腆,他不擅言语,偶尔多说一些话也会脸红。
妤茜时常想,像慕禾这样的男生确实不适合学理科的,所以在分科分班的那天,慕禾成了妤茜的同桌。
十六岁的慕禾第一次产生美好的情感,是看见妤茜如花一般明亮的笑靥,虽然妤茜自小便盛气凌人,但成长的逐渐蜕变让她变得愈加迷人。
班上的男生开始向她表白,然后唱情歌给她听,妤茜对这样的男生产生了厌恶的抵触情绪,唯独慕禾不同,他安静地坐着,从不向妤茜示好。
起初妤茜并不喜欢他,她在桌上画好三八线,禁止慕禾越过,妤茜的强势与任性让慕禾不敢靠近。考试的时候,妤茜常常因为做不出试题苦恼,而慕禾似乎能看出妤茜的心思,他悄悄将试卷铺开,让妤茜一目了然。
从那天起,慕禾成为妤茜在班上唯一喜欢的男生。她和慕禾讲起自己的心事,很多时候都会提到林尽杉,她口中的林尽杉是一个单薄而帅气的男子,皮肤黝黑,面容严肃,浑身上下透着疏离。
慕禾很喜欢听妤茜说自己的事情,但他从不主动提问,他是一个忠实的听者。慕禾不是一个强大的人,甚至作为一名男生有些逊色,班上的其他人总在厕所欺负他,扒他裤子想要看他是不是男生,或者将他锁在厕所隔间里面,然后用椅子堵上门,他们嫉妒慕禾可以与妤茜说话。
慕禾软弱得不知道怎么去抗衡,只能蹲在地上哭泣。
有时课上到一半他才从厕所回来,是扫厕所的大爷帮他开的门。走进教室的时候,还会有男生用脚将他绊倒在地上,引起哄堂大笑。
众目睽睽之下,大部分人选择冷眼旁观,妤茜有时实在看不下去,狠狠痛骂那些男生,她生气地将那些作怪男生的桌子推翻,然后指着他们,“你们一群孬种!”
男生们虽然目瞪口呆,但是越是这样,男生欺负慕禾的次数越多,他们嘲笑慕禾依仗女生帮忙,甚至怀疑慕禾用什么方式讨好妤茜。
下午,妤茜多半是不在教室的,她需要在舞蹈室安心练习。体育课上,慕禾一个人站在操场边上,偶尔一个篮球飞来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黑框眼镜打落在地。有男生一边笑一边跑过来捡球,慕禾低头去捡眼镜,眼镜却被另外的人踢远,他们在一旁做着鬼脸拍着屁股。
对于这些,慕禾不会对妤茜说起,他只希望看见她的笑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情牵扯到他人。
妤茜能够成为自己唯一的朋友,他已经很知足了。
黄昏时分,慕禾与妤茜会走到邮局,然后妤茜将近日的信投递进去。
慕禾仅问过妤茜一个问题,他说:“方妤茜,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妤茜笑而不答,她背着双手走在慕禾的旁边,沿着人行道走了很久,她才说:“我想变成另一个自己,然后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你知道吗,我要他看一眼就喜欢上我。”
妤茜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绯红,双瞳中闪着光。
慕禾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摘了一片嫩绿的叶子放在手上。慕禾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妤茜一个人拿着书本乘车去看林尽杉的情景,在妤茜的描述中,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和现在截然相反。
教室的顶楼有一处屋顶花园,那是退休的教师在上面布置的,慕禾偶然发现,便带着妤茜前往。
慕禾兴奋得像个孩子,他说:“方妤茜,你看这里多漂亮。”
那些种着君子兰、美人蕉、仙人掌,攀爬着蔷薇的自然世界,并没有因为人工修剪而黯然失色。
妤茜因为美景不自觉地跳起舞来,慕禾看着夕阳下的妤茜,觉得她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他望着妤茜发呆,为她的美好姿态动容,但是他又忍不住自卑,觉得只有像她口中那名叫林尽杉的少年才能够配得上她,他自己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在外婆家长大,既没有家世背景,更没有过健全的成长,他只能观望所有世界美好的事物,但是从来不敢占为己有。
他曾试过反抗,但都是徒劳,因为吃亏的永远只有自己。
这时候妤茜停止了舞蹈,她笑着走过来,说:“慕禾,你看,那是不是火烧云?”
多年之后想起,依旧觉得这是自然界最盛大的回馈,慕禾记得妤茜抱着双膝坐在自己旁边,眯着眼睛看绯红的云霞慢慢变为紫色,然后笑着说:“如果每天都这么美丽该多好啊。”
有时候,我觉得我距离死亡那么近。
我靠着青砖墙不动声色地看着那群人拿着木棒打一个少年,口中带着警告和谩骂。我从不加入其中,但是也无法阻止,久而久之,我甚至感觉麻木。江超常常递一支烟过来给我压惊,他说他看出我的内心在颤抖。
有一天晚上,我在赌场附近碰见了林尽杉的父亲,好在那时候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其实那时候我非常奇怪,我已经让自己完全容身于江超的队伍之中,并与林尽杉基本断绝来往,却依旧害怕林尽杉知道此事。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愿意他知道,还是怕他知道后告诉我父母。
我宁愿是第二种,这样让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并无感情存在。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左右,我逃了大部分晚自习和江超在操场会面,我们在黑暗中抽烟,然后游荡。江超骂着脏话啐了一口唾沫,他说这样的日子不能继续下去,得找一点新奇的东西来。
我吸完那支烟,将烟头踩灭,然后问他,“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江超的笑容从未变过,依旧是阴冷而狰狞的,他说:“我们可以玩点刺激的,比如……”
他想了想,又咽了口唾沫下去,然后悄悄凑到我的耳边,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他说:“你知不知道那种地方,就是和片子里一样的那种地方?”
他语句的末尾带着猥琐的笑声,我摇摇头,甚至有些胆怯,我说:“江超,有些地方,不适合我们去。”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可以对其他人说这句话,但却不能对他说,因为在江超看来,凡是没有尝试过的东西都应该去尝试。
江超并没有怪我,他搭着我的肩膀,“涵宇,不是我说你,跟了我这么久,胆子还是那么小。难道看了这么多片子,你就不想亲自体验一下?”
我退后了两步,摇摇头。江超叹了一口气,然后走在我前面,江超说:“其实就在远大,也有女学生……”
我打断了他,“行了,真的,我没兴趣。”
江超笑了,“程涵宇,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正常男人。”
夜晚回家的路上,我竟然有些怀念起林尽杉来。
我想起他与我一起骑车上学的日子,想起他在那个大雾弥漫的路口等我,想起他和我坐在屋顶看星星,想起他垂钓的愿望,还有他考去南方的梦想。但是有些事情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我看着熙攘离散的人群,突然感觉到一种压抑,此刻我是一个人。
华灯初上,林尽杉或许还在教室里做题,或者在办公室里解疑,他的生活已经离我很远了。我突然想起妤茜近日寄来的信,她问我高考准备得如何,还说林尽杉已经很久没有给她回信了。
是的,这才是他,为了未来,杜绝一切。
这时江超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他说:“程涵宇,我想到一个点子了。”
江超说,我们可以去偷那些路人的包。于是他们在巷子口集合,然后停留、驻守、观察。
说实话,我很担心,而且根本不想参与,但是江超执意拉着我,他说:“你可以不参加,但是你要负责掩护我们,现在人手不够。如果抢到多的,我们就分了,兄弟们去找乐子,你那份自己看着办。”
我有些忐忑,似乎看见自己被警察抓住关进监狱的样子,甚至看到父母跪地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我知道只要我参与了,那么我就完蛋了;可如果我离开,那么江超是不会放过我的。
我试着劝说,“江超,我们或许可以玩点别的……”
江超用手推了我一下,“别闹,等待目标。”
他们知道这条路上每天晚上会有谈完生意的大老板经过,附近酒家很多,随便来几个江超他们就能拿到不菲的一笔。
这时候,目标出现了,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身材高大,看起来特别强壮,江超摇头,示意这个人不好对付,大家不要动作。等待的时候,我的心中不停地打鼓,不断催眠自己这只是一个梦,我需要赶快醒来。每看到有人过来,我的内心都煎熬着,仿佛万蚁噬身,我打定主意在混乱的时候逃离,这样江超便不会注意到我。
这时,一对情侣走了过来,从他们的轮廓看来,已经不算是年轻人了。那个男子在路口与女子作别,然后走进了另一条路。
江超看着迎面走来的女子,她的手上挽着包,虽然看起来不重,但里面至少有足够的现金。
他向其他人做了一个手势,说:“待会儿我去抢包,你们在前边路口跟我接头,她跑不了那么快,一定追不上我们,我们抢了东西马上就离开,到小学后山坡集合。”
江超向前奔去,其他人从巷子的另一边绕行,剩下我一个人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心神不定,那个步履缓慢的妇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直到江超奔去抢过那个包,我听见她的叫喊声,我才终于确定。
那是林尽杉的母亲。
江超的速度很快,林尽杉的母亲根本追不上,而我只是在巷子的一头傻傻地看着,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我看着她越跑越慢,大口地喘息着,喊叫的声音越来越轻,在我迈腿准备帮她把包追回来时,她倒下了。之前走另一条路离开的男子惊慌失措地奔回来,他将林尽杉的母亲扶起来。
如果这世界上有晴天霹雳,那么我确定我一天之内被击中两次。
看着那个男子的脸我退却了,没有力气再向前踏。
我认识他,他一定会将我抓住,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行,我不能去。
我选择了逃跑。
他是刘舒康,母亲的老友,我与林尽杉的老师。前一秒,他与林尽杉的母亲走在一起,他们微笑告别,暧昧如同一对情侣,就在这个昏暗的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