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并没有中断,沉船正生火待发,重新点燃了红珊瑚的火焰。当浪峰耸起,死者的眼睛闪烁不定,从海洋深处浮现。
——北岛《船票》
曾经犯下的过错,像丑陋的毒瘤一样,吮吸着精神中纯白而神圣的灵魂,有时真想否认它们曾存在于自己过往的岁月中。但人的嫉妒如同罪恶沼地中盛放的红莲,无法压抑和控制它的生长与蔓延,我突然想起我对林尽杉的嫉妒似乎在懵懂的幼时就已萌芽。
那时我们还在上幼儿园,每天黄昏等待着父母来领我们回家。
林尽杉常常陪我坐在小板凳上一起聊天,看着身边的孩子一个个被家长领走,我们就像被遗弃的两枚棋子,于是我开始哇哇大哭,林尽杉就抱着我拍我的肩膀,他像一个兄长一样安慰我,告诉我暮光消失之前,母亲一定会到来。
我擦着眼泪鼻涕看着他,他的眼神让我感觉到世间最亲切的温暖,但是那时候我常常质疑,为什么林尽杉可以从容不迫地像个大孩子一样。
林尽杉的母亲因为要照顾生意常常很晚才能过来,而我的母亲要等到最后一个学生的单词写完后才来接我。我们就像相依为命的可怜兄弟,好在母亲比李阿姨来得早,所以等到我也离开了,林尽杉还在板凳上面坐着,他微笑着和我道别。
这时候幼儿园的老师会安慰他说,别着急,妈妈很快就来了,他只是点头,一副毫不紧张的样子。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嫉妒他的,这种嫉妒或许也是钦羡和厌恶,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酿出了一味苦药。
后来有一次,李阿姨比母亲早一步过来,我知道这次自己是最后一个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林尽杉就对李阿姨说:“妈妈,我想陪涵宇再等等,他一个人挺孤单的。”
那时候林尽杉的声音很细很轻,但每一个字符都落在我的心里,我的心又软了,因为在我最孤单的时候,他永远陪着我。
再后来,母亲与李阿姨商量好,若是谁先来,就接两个孩子一起走。每当我和林尽杉一起坐在小板凳上等待时,我不像从前那样着急了,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升上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在语文课上要求写一篇题为“我的父亲”的作文,我扭过头去便看到林尽杉难看的脸色,我不知道他应该如何编造一个完美的父亲形象,谁知他洋洋洒洒地写完了作文,全班鸦雀无声地看他把文稿交到了讲台上。
老师先是高兴地笑了,待林尽杉回到座位后开始批改,我注意到老师在翻开作文阅读的那一刻脸色大变,她瞪了林尽杉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读下去。
下课的时候,老师把林尽杉叫到了办公室。
下午的语文课上,老师在发作文本前说:“这次作文中,有一篇很独特的文章,我想读给大家听听,这样的文笔对一名三年级的学生而言已经是相当成熟了,这是唯一一篇我没有写评语的文章,因为我不知道从何下笔。为了保护这位同学的隐私,我决定不公开作者。”
林尽杉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师,老师开始念,“我的母亲……”
这篇文章讲述了一位母亲的伟大与无私,台下的同学从一开始就议论纷纷,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叫了起来,“老师,题目不是写父亲吗,他明明写偏题了啊……”
老师没有理会,继续念,念到后来很多人都感动得哭了,最后老师顿了顿,念出了最后一句,“然而,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如果我的父亲能够有我母亲的十分之一好,那该多好啊。”
这时,整个教室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刚才大声表达疑惑的同学第一个鼓掌,接着所有人都拍起手来,老师说:“这样的手法很特别,欲抑先扬,所以我给了他满分。”
大家又开始讨论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然而只有我知道,是林尽杉。
那是我幼年时第二次嫉妒他,在掌声中隐隐滋长着,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思路和想法。我在那些赞扬的掌声中无所适从,一次又一次问着自己的内心,然而没有谁能将答案告诉我。
林尽杉的母亲死于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三。她的葬礼在极其简单的形式中完成,林勇没有多余的钱,而且他不肯接受刘舒康的任何施舍,他将刘舒康骂走后,与林尽杉两人用担架抬走了李清的尸体。
林尽杉一边哭一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一度将苦痛与伤痕带给母子二人的男人,长年的颓废已经让他失去了年轻时的光泽,被酒精过度浸泡的身躯已有些佝偻。
而担架上,母亲嘴角带着安详的笑容,宛若不谙尘世的婴孩。
父子俩缄默地行走,将母亲的遗体抬回了家中。
按照当地的规矩,需要停留一天,让所有亲戚朋友前来悼念,但是,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亲戚朋友了。
那天晚上,父亲在阳台上抽着劣质香烟,一根接一根,仿佛是在抽着回忆,将回忆都变成云烟。
林尽杉坐在母亲身边,用梳子帮她梳头,然后拿出柜子里母亲极少用的化妆品帮她涂抹,黑夜之中,林尽杉忘却了死亡的恐惧,像是用心回报着母亲对自己多年来的抚育之恩。他自然知道为母亲办一场风光的葬礼是奢望,但是却依旧要为母亲找到一处安稳的居所。
他翻出了抽屉里的存折,那是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学费,他把存折递到父亲的手中,“爸,从这里面取点钱给妈买一个好点的坟墓。”
父亲沉默地看着那本红色的存折,想起月初还在跟妻子为了钱争执,他没有理会林尽杉,而是掐灭了烟头走进房间,打开灯,看着已经失去气息的妻子。
“你给我醒过来!”他凶神恶煞地骂着,“你他妈这么早死去哪里啊,你给老子醒过来啊!”
他用力踹着床沿,然后大叫,“你给我滚起来,去找你的刘舒康啊,你他妈睡什么啊!”
林尽杉终于忍不住拉住父亲的手,“爸!你别这样,妈已经去世了……”
父亲才终于停了下来,他呆滞地看着这一切,眼神空洞。林尽杉第一次看见父亲嚎啕大哭,“我他妈不是男人,我对不起你们……”
他一边说一边扇自己耳光,林尽杉难过地抱着父亲,“爸……你别这样,我和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你啊。”
那一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年放声恸哭,林尽杉怯生生地摸着父亲的头发,他不知道原来父亲的银丝已经有这么多了。
末了,林勇说:“小杉,你去睡吧,我来守着你妈。”林尽杉点点头,缓慢地走回房间。
林勇傻笑着看着李清的遗容,这张饱经风霜的脸承受了几十年来的辛酸艰难,他想起在古城第一次见到李清的样子,清秀而又淡定,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
他那么爱她,虽然在酒精作用下一次次施暴,那其实是他在逃避生活,因为自己的无用他从未给这个家带来过什么,他害怕失去暴力,因为这样他便会永远地失去这个家。这样病态的思想在他的心里长年滋生,混杂着酒精与烟草的作用,让他越来越失去自我,但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就这样离开了。
他抽完口袋里最后一支烟,缓缓走到林尽杉的房间门口。他不知道儿子是否睡着,他对这个身高已经超过自己的少年,心存愧疚。
过了很久,他才走回房间,打开梳妆台下的抽屉——那里是李清存放药品的地方,拿出了大大小小的瓶子。这是他思量之后的决定,他缓慢地旋开药瓶的盖子,仿佛在犹豫自己的决定,突然他停下手上的动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翌日,散漫的阳光落在写字台上,拉长了影子的比例。林尽杉睁开双眼,感觉又回到往常的日子,一切似乎从未改变,他甚至在期待母亲的呼唤。
他怀疑昨天夜晚是自己做了一个世纪末日的噩梦,但是当他感受到眼睛的肿痛和屋内的寂静无声时,他知道之前的事情并不是幻觉。
他穿上鞋子,轻轻推开母亲房间的大门,发现父亲纹丝不动地趴在母亲身上,他顿时感觉到内心无比恐慌。
林尽杉推了推父亲,直到将他翻过身来,才看见父亲乌黑的嘴唇以及苍白的面容。强大的无助感像洪水一般袭来,林尽杉惊恐地坐到地上,这才注意到散落四处的药瓶,他终于哭出声来。
小杉:
我没有脸面再留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我活着也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反而会让你备感耻辱与痛苦。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选择死亡是我再三考虑下做出的决定,我罪孽深重,只有出此下策。你妈留给你的那笔钱,是给你大学的学费,希望你能够成才,以后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务必好好把握。
林勇 绝笔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林尽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