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想过,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诗人,仰视来去不定的云朵,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将你看清。
——海子《八月之杯》
在我心中,时间永远是一个微妙至极的词语,比如此时此刻,我无法像十六岁那年一样带着絮絮叨叨的语调去感时伤怀,即使听见年少时候的歌谣,被唤起心底那块最柔软的部分,我也不会轻易地将惆怅悲情写到自己脸上。
我曾经和林尽杉站在彼岸春色之中,静静地观望这似水流长的年月,自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没有可以企及的未来,所以我从来不会遥望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我以为一辆单车就可以轧过我的一生。但是林尽杉从不认同我的看法,他就像是一棵坚忍不拔的杉树在大雪纷飞的山间傲然挺立,我时常想起我们没有成长为自己的那些岁月,我们会因为周遭的一切影响自己,但是到了最后,我们呐喊彼此的回音会陷入黑洞一般的无穷漩涡,看不见彼此。
七岁的儿童节,我微笑着在清晨醒来,享受着人世间最温馨最幸福的一刻。与父母共进早餐,母亲为我买下红色的大气球,然后在儿童乐园门口买一支棉花糖,父亲穿着新买的外套,带着我在湖上划船。那天夜里,林尽杉在楼下大叫我的名字,我将上午逛街买的波板糖分给他,他微微一笑,左边的脸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但也是这一日的清晨,他刚刚穿好衣服走出房间,便看见父亲烂醉如泥地躺在地板上,手臂上还有新添的淤青。他扶着父亲坐上沙发,父亲醉醺醺地将一个酒瓶扔到了墙上,砸碎了他与母亲的结婚照。中午的时候,母亲从小面铺带回一点糕点给父亲,父亲却扯着她的手要钱,还重重地扇了母亲一耳光,林尽杉原本想阻拦,也被一脚踢到了墙边。
这是我们七岁的儿童节,那时候我和林尽杉即将背上我们人生的第一个小书包,带着红领巾去上学,那时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十岁过生日那天,母亲带着我去图书馆买了一套百科全书,然后叫上父亲带我去科技馆看了一天的机器人。但是母亲完全不知道,其实那套书我一点都没看,我最想要的是游戏机而不是这个,父亲也完全不知道,每年生日都带我去看机器人,其实我早就能背下那些冰冷的钢铁机器的名字了。那天夜里,林尽杉把他过年买的篮球送给了我,然后用黑色的笔在上面签了个名。
也是这天,方妤茜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张曼曼就用力掀开了她的被子,扔给她两件衣服后便出了门。方妤茜顶着一头乱发,踩着板凳够到水槽,用冰冷的水洗着小脸。这时,天花板上莫名地湿了一大片,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方妤茜的脖颈上。那天夜里,舅舅和楼上的住户吵了一架,但没有办法,这是厂区的小屋子,潮湿、阴暗,几家人共用一个厨房。第二天舅舅就乘飞机去了上海。
就和林尽杉说的一样,我远不懂得知足,我以为这一切就是我应得的,我可以选择可以挑剔,我会为了不合我心意的事情随意闹小情绪,可是在同一个世界的其他角落里,我又怎么知道有多少像林尽杉和方妤茜这样的同龄人根本没有幸福可以选择。
林尽杉时不时望着窗外的洋槐树阑珊的枝叶发呆,忧郁的气质在他身上日益加重。
放学后的教室里,夕阳的余晖刚好洒在林尽杉的桌角,他伏案作业,仿佛与世隔绝。他不与世人微笑,将所有的表情隐藏,唯独面对我时才会露出本质的一面。林尽杉不是一个喜好倾诉的人,他更愿意将他的所有心事藏在内心。
那是江超住院的第三天清晨,他依旧在路口等我。
“涵宇,你没有车了,坐上来,我载你。”
就在骑车下坡的时候,林尽杉突然开口,“涵宇……”
我裹了裹围巾,“怎么了?”我以为他是要问江超的事情,但是他说。
“没什么……”自行车差点倒在一边,我看出他神不守舍。
“尽杉,你怎么了?”
林尽杉摇摇头,“没什么,刚才有点走神了。”
我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轻易走神的人,便拉住他的手臂,“尽杉,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表情有片刻的扭曲,但是又很快恢复正常,我快速挽起他的衣袖,上面有新添的伤。
“怎么了?”
林尽杉依旧不语,坐回自行车上,“要迟到了,先走吧。”
我不动,“说吧,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儿。”
林尽杉自小便拗不过我,他的眼中蒙着一层雾气,“涵宇,我想借钱……”
我接着问,“借多少?”
林尽杉伸出手掌,“五千……”
这个数目在当时绝对不算小数目,当我听到的时候,我也为之震惊。
“你要这么多钱来干什么?”
林尽杉无奈地叹气,“没事,走吧,再不走真的要迟到了。”
我自认没有能力帮他这个忙,即使拿出自己这些年的所有存款,也只有两千元。坐在后座,林尽杉落寞的背影让我很难过,一路上我没有再说话。
那天上午在课堂上,我一直想着如何攒够这笔钱,我可以拿出我银行卡里的所有钱,那剩下的呢?一开始自然想着要不要去偷,从母亲或者父亲的银行卡里取钱出来,但是,这样的事情迟早会被发现;找班上同学借,眼下看来,这也是不可能的,每个人最多拿出十几块钱,全班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
钱的问题极大地影响了林尽杉,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师问了他一道昨天才学的题目,他居然哑口无言,老师也为此生气,命他回去好好复习。下课之后,林尽杉在二班的门口走来走去,和几个人说了说话就回了教室。我几次想走过去安慰他,可始终迈不出步子。
放学之后,林尽杉早早地收拾了书包下楼,破天荒地没有留在教室做作业,我从楼上看见他骑着单车飞快地离开,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我急忙奔下楼去,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在他的后面,他所走的这条路线,我越发觉得熟悉起来,过了一会儿我猛然发现这是去医院的路。他是要去找江超!我明白为什么他会在二班门口徘徊这么久,也是企图找他。在这个时刻,或许只有江超才有办法,但是,我心中的不安却愈加深重。
林尽杉在江超病房的门口迟疑了片刻,然后推门而入。
我靠在门口,借助着从门缝透露的细微的声音来了解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江超,我需要五千块钱,你有没有办法帮我弄到?”林尽杉开门见山,他确实急着要。
江超显然对林尽杉的到来有些诧异,“我凭什么要帮你?”
“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不论做什么我都愿意。”林尽杉说得如此决绝,似乎是早已考虑清楚,我捏着拳头,心中暗骂这个傻瓜。
“好,这是你说的。我可以教你弄到那笔钱,但是,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江超朝林尽杉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过去,他在林尽杉耳边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但林尽杉的脸色苍白,我不知道江超到底要求了什么事情让他如此为难。
林尽杉的表情让我看出他在艰难地做着思想斗争,我再也忍不住了,冲了进去,“林尽杉,跟我走!”
他与江超都为我的出现感到惊讶,我一手拉住了他,“你要的钱我帮你解决!”
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要如何去解决,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让林尽杉用江超的方式去获得钱。
林尽杉真的就和我走出去了,出门的时候我瞥到了江超嘴角的冷笑,他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看着我,多少年了我仍难以忘记那一抹笑。我与林尽杉快速下楼,直到上了公路,才放下心来。
“林尽杉,你疯了,去找那种人借钱?”
“我没办法,我爸现在欠了很多钱,昨天晚上又有人到我家里来闹了,他们说如果我爸再不还钱就把我家给拆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帮我爸筹到这笔钱。”
“怎么弄到,去抢去砍?你就为了你爸自毁前程吗?”
林尽杉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我接着说:“我希望你能坚持住你做人的原则,而不是用这样旁门左道的办法去解决问题。”
我的苛责让他很难受,他的脸青成一片。
“我知道,所以刚才我没有答应他!他说如果帮我弄到钱,就让我狠狠地打你一顿来作为回报,我怎么可能答应他!涵宇,我真的很乱,有时候我想死了算了,但是如果我死了,就只有让我妈独自一人去承受那些债和痛苦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落泪的他,那种发自内心的绝望,像是站在高岗上歇斯底里地吼叫,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我拿过他的钥匙,打开自行车的锁,“上来,跟我走!”
我知道或许我根本帮不了什么,但是我现在就必须把银行卡里的钱全部取出来给他,哪怕微不足道。
简桢的《行书》中有这样一句话,行路不难,难在于应对进退而不失其中正。现在回头想来,林尽杉在那一刻是早已乱了阵脚,他也不是永远在冷静中面对生活的少年,又或者那时候我们都太小,根本没有强大的支持力来让我们不走上歧路,所以,我们需要身边时时刻刻有一个声音来指引自己,我的那个声音是林尽杉,而他的声音是我。人生的路途上,总是茕茕孑立的人必然会在孤单的路上经不起诱惑,偏离原来的轨道,因此,我感谢他从未离开过。
我输入密码后取出了存在银行里的所有钱,然后从书包里撕下一张作业本纸裹好给他。
他伫立在银行门口,眼神模糊,“涵宇,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
我推了他一下,“我俩什么关系啊,但是,这点钱根本不够,剩下的钱怎么办呢?”
林尽杉摇摇头,“涵宇,刚才谢谢你从悬崖边上拉回我,剩下的让我自己想办法吧。”
林尽杉的话依旧让我担心,“你怎么想办法?我真担心你做出什么来。”
他原本就是性格坚毅的少年,我无法预知他心中所想的办法。
林尽杉淡淡一笑,带着几分苦涩,“有谁被人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了还会再跳下去呢,放心吧。”
暮色已至,林尽杉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我默默地跟在他身旁,突然间,夜空中绽放了一朵艳丽的烟花,我们驻足仰望,居然忘记了明天是元旦,又要过去一年了。
我和林尽杉看着烟花绚烂地盛开,这一幕盛大的景象无比璀璨,却又总是平静地消亡。华灯初上,林尽杉说,我们走吧。
其实我后来才知道,我当年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脸,那样寂寞苍白的脸在烟花燃烧的天空下映着星星点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