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野白属于特别敏感的那种人,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于是急急地问,“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我问了林慧好几次,她都没说。”
何三知道林慧这是玩儿了个金蝉脱壳,把这个难题留给了自己。他看既然躲不开了,只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握住俞野白的一只手说道:“老大,你答应我,你听了别激动。”
俞野白此时已经完全相信了自己的预感,他努力提醒自己要挺住,点了点头。
何三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二十军解放了广东以后不久就整编成志愿军入朝作战了。当时因为准备不足,物资供应跟不上,士兵们十二月份穿着单衣跟美国鬼子作战,伤亡惨重。支队长和大山哥、大海哥,他们都…都在长津湖战役中牺牲了。”
俞野白虽然自以为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他甚至已经想到了最坏的打算,可当何三说完这番话后,他还是一阵眩晕,差点儿晕过去。
何三看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对,也吓坏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口的,一看不管用,赶紧大喊:“大夫,护士,快过来看看啊!”。
俞野白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听不到何三的叫喊,也感觉不到他手上的力量,就如同是一具尸体一样硬邦邦地挺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感觉到了医生和护士在他身上忙碌着。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感觉意识又回到了身体里。
“老大,你吓死我了。”何三看他眼睛有了神,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的家属你知道在哪吗?”缓了几口气,俞野白才开口问道。
“嗯,我去年去宁波看过他们。支队长没有家属了,他爱人也牺牲在了朝鲜,你还记得在缙云时候的那个翟医生吗?那就是支队长的爱人。”
俞野白回忆起当初给老吕治伤的那个厉害的女医生。
“回头你把他们的地址给我,我总得得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好,我一会儿写给你。”何三答应着。
俞野白万万没有想到,正是他的这份善心使得两个家庭遭受了灭顶之灾,这是十年后的事。
俩人正说着,听见门口一阵嘈杂,何三赶紧站起身往外走,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黄局长、霍明和杨铭恩跟着医生走了进来,后面还有几个像是记者样子的人。
何三一看,连忙向三人敬了个礼说道:“黄局长好!霍副局长好!杨副政委好!”
俞野白发现,何三跟杨铭恩打招呼的时候,似乎语气里有点儿冷淡。杨铭恩看见他脸上也是有些尴尬地一笑,“原来何三同志也在啊!”
何三没再多说什么,回头对俞野白指了指门口说道:“我去外边点一根儿,一会儿回来接着聊。”说完,跟黄副局长和霍明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听说我们的英雄醒过来了,我们****市公安局来看看我们的英雄。”黄局长走到床前,微笑着说道。
俞野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哪里是什么英雄啊?和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真正英雄们相比,我只不过是稍稍有点儿运气而已。”
“嗯,居功而不自傲,难得!难得啊!”黄局长又夸奖道。
俞野白没心思听别人的夸奖,他恨不得赶紧把他们打发走了好跟何三好好聊聊这几年的事。可一扭头,又看见几个记者要拍照,吓得俞野白连忙用手遮住脸说道:“我说黄局长啊,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英雄的吗?你们还怕不认识我是吗?”
黄局长愣了一下,和霍明、杨铭恩交换了一下眼神,马上反应过来了,急忙示意身后的记者出去,嘴里说道:“哎呀,这个是我们考虑不周,抱歉!记者同志们,请你们不要采访了。”霍明和杨铭恩也跟着往外赶记者。
见记者们都走了,三个人这才坐下聊了起来。也不顾俞野白刚刚苏醒,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无非是一些夸奖感谢的客套话。最后还是霍明看出来俞野白确实有些疲惫了,这才提醒俩人离开。
三人刚走,何三就回来了。见俞野白脸色不好,也没敢跟他多讲话,给他吃了药,便让他好好睡觉,自己也在旁边的空床上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林慧给二人带来了早点。给何三带的是生煎包,给俞野白带的云吞,一口一口的喂着他吃,看的一旁的何三直眼红。
俞野白随口问道:“你结婚了没有?”
何三苦笑了一下说道:“干我们这行的,能不能捱过今天都不好说,哪还能再害一个?”
何三说得轻巧,但却让俞野白听得难受。想一想,从鬼子全面入侵中国,加上国共开战,整整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活着的人生不如死?
吃过了早饭,何三赶着要回去了,临走写下了莫大山和路大海家属的地址给他。俞野白要把自己在香港的地址告诉他,何三却一摆手道:“不用了,我有。”说完,朝俞野白挥了挥手便走了,依然是那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俞野白心里有些难过,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没来得及说出来。当年的那批弟兄如今就只剩下何三一个人了,这一别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
林慧见他神情凝滞,以为他在想事情,于是说道:“应该是局里把你的地址给的何三。本来是要派他去找你的,后来怕力度不够,这才由霍副局长亲自去请的你。要说你这架子也够大的。”
俞野白这才反应过来,林慧是误会了,以为他在琢磨这事呢,嘴里“切”了一声,心想,有些人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生死与共的感情是什么!
两周之后,俞野白基本上恢复的差不多了,局里把他从医院里接出来,到了一家招待所接上莫兰和秦思阳,一起回了香港。回到香港那天,杏儿在圣玛丽医院生下了一个七斤三两的男婴。按照之前的约定,取名叫俞山。
秦思阳的状况很不好,总是一个人呆呆地看着一处发愣,时不时地自言自语道:“我爸爸是好人!”
莫兰一下子老了很多,每天陪在他身边不停地开导他,但总是不理想。无奈之下,俞野白通过麦肯陶联系了一家英国的医院,据说是全欧洲治疗精神疾病最权威的。没等杏儿做完月子,便带上她们母子坐上了去往英国的班轮。
在英国时,有一次秦思阳曾经又提到了他的爸爸,但这次却是问俞野白:“俞叔叔,你说我爸爸到底是不是好人?”
俞野白没敢轻易地回答,他知道自己的这一两句话也可能会有助于秦思阳恢复,也可能会让他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他想了很久,终于有一天他告诉秦思阳说:“我不知道好人到底是怎样一个标准,也许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自己对于好人的评判标准。但我知道的是,你爸爸是你爷爷的好儿子,是你母亲和兰姨的好丈夫,是你的好爸爸,是我的好大哥,是一位好军人,我想这就足够了。”
经过小半年的治疗,秦思阳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俞野白给她们母子安排好了一切事宜之后,先回了香港,想等秦思阳彻底治愈了再回来。但后来母子俩不想再回到香港,愿意留在英国。俞野白也没强求,给了她们一大笔钱。后来听说秦思阳上了神学院,成为了一名传教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楚岚迷上了赌博,经常一个人跑到赌场,把俞野白给她的钱输个精光。俞野白知道,她是心里苦。自从他和杏儿结婚之后,便再也没碰过她,以前还有莫兰陪着说话解闷儿,如今杏儿忙着哄孩子,就只剩下她自己了,无聊之下只好靠此打发寂寞的时光了。杏儿也曾经暗示过他,不会介意他去找楚岚,让他适当时候陪陪她。可俞野白说什么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个坎儿。即使稍微想一想,就立刻浮现出新婚之夜杏儿对他哭诉时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如今看着杏儿忙着照顾孩子累得脱了相,他更加不忍心做那样的事。心想,不就是输点儿钱嘛?只要她开心就好。
直到有一次,楚岚出去以后好几天没回来,问小莲也不知道。这可急坏了俞野白和杏儿。无奈之下,俞野白只好求助于吕乐。此时香港总督和警务处长已经换了好几茬了,吕乐如今已经是高级督察了,这可是华人警察里绝无仅有的,走到哪儿都有一群黑帮的马仔围在身边。好在吕乐还念旧情,一听说俞野白要找家人,不但派手下警察四下打听,还让各个帮派提供线索。最后总算是找到了。原来是跑到澳门赌场去赌博,输光了钱,被扣下了。打手们问她家人在哪,好联系家人拿钱来赎她,她却死活不说。按照赌场的规矩,这种情况下只能把她送进地下妓院或是扔进海里。结果正好赌场的老板叫何洪生看到了,见她气质不俗,又性格刚烈,觉得应该不是个一般女子,竟然被她给迷住了。于是非要娶她做三姨太。楚岚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第二天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启示,表明和梁东辉已离婚,然后便被何洪生风风光光地娶进了家门。当俞野白找到她的时候,人家已经办完了婚礼了。后来只是悄悄地回来一次,拿了些随身带的物品,便再也没露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