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好好”正是二奶奶给起给这小丫头起的名儿,二奶奶说:“这孩子命苦,就叫‘好’吧。什么都好,哪里都好,千好万好,‘乐万好’,就这么叫,叫着叫着就会好了。”
那天乌云密布,天低沉得快掉下来一般,大风卷着杂物疯狂地横扫着,突然,一个女人鬼哭狼嚎般的嘶叫响彻云端,听见的人抖身激灵,毛孔紧得汗毛立正,顷刻间,大雨倾盘,下得地上起了烟,来不及流淌的雨水一时间晕头转向,不知道往哪儿去,朝路上那人的膝盖攀爬。那人足有1米8高,跌跌撞撞,走得很急,滑倒了,爬起来,再滑倒,再爬起来……长褂雨衣招架不住,豁开一条口子。女人的痛苦的嘶叫再次想起,那人抬首迎着声音望去,走得更急了些。
那人左张右望,这么大的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女人的嘶叫变成了呻吟,却越发近了,一户人家的门闭得并不严实,留了半人进的缝隙。他快步跑过去,一把推开,“咣当”一声想:“怎么还拿凳子把门撑上了呀!”那人被他急冲冲地推门撞翻了的登子,雨衣帽子粘在脸上,几撮头发胡乱地贴在额头,原来是卞老师。卞老师40开外,是请卞刘小学的语文老师,家住卞刘村一队,这么儿怎么冒着大雨跑到三里开外的苏村呢?
卞刘村一队卞老师家,两个孩子正嚷着要吃饭,卞奶奶说:“再等会儿,这阵雨过了,爸爸就回来了。”两个男孩都是十来岁,大的比小的高出半个头。你一脚,我一拳的圈着桌子疯,你赶我追的。
“开水烧好了,怎么办呀?这我也不会呀?”卞老师看着躺在床上的女人,急得团团转,“他们今天不会回来的吧?被人发现了就完了!”
“不会……呃——疼死我了……”女人平躺上床上,潮潮的头发粘在一起,泪痕未干,又添新泪,高高突起的肚子显然要生了,两腿弯曲着向两边叉开,“外婆快不行了,爸妈都去了,说是要过两天。”
“他们不知道是我的吧?”卞老师满脸担心。
女人无力的白了卞老师一眼,泪水又涌了出来:“早知……今日……啊——啊——何……何必……当初!”
“你可不能害我!”卞老师站在哪里焦急地看着,额上沁出汗,左手紧紧地握着右手的拳头。
“我……没说……”
“当初叫你打掉你不听。”卞老师声音压得很低。
女人又白了卞老师一眼,嘴动了动,无力地叹了声气,没有说话。呻吟了半晌:“梳桌上有把剪子,你拿来在灯上烤烤。”
夏天就是个急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柱香的工夫,雨倒是渐渐停了,风也小了,天也高了。卞奶奶站在家旁的路上朝村头望,嘀咕着:“立春怎么还没回来?”卞老师出生的时候正好是立春,所以就叫立春。卞奶奶屋里路口的来来回回了几趟,干脆解下围裙,拿上把黄油布雨伞,去了学校。
卞老师把灯罩拿下,丢在一边,迅速地抽手,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摩搓着:“好烫!”卞老师把剪刀放在火头上翻来覆去地烤着,问:“什么时候能生出来啊?雨停了,我来也没跟家里说一声。”
“那你走吧!”女人赌气地说。
卞老师又烤了一会儿剪刀,放到桌上,把灯罩合上,又把桌子往桌边靠了靠:“剪刀好了,放这边,你能够着,那我先走啦。”
“你……”
卞老师逃也似的走了,没顾上雨衣。
“你还真走!”女人哭喊着。
卞奶奶火急火燎地走了学校,没有找到卞老师,范老师说:“早走了,还没下雨的时候,手里抓着雨衣,着急忙慌地走了。人还没到家呀”
“可不是么!孩子们等他吃饭,这天都黑了。”
“他走的时候挺急的,跑得飞快,还以为您家出什么事了呢。”刘老师出门说,手里抓着双筷子,“不是出什么事吧?刚才那么大雨。”
卞奶奶一听急得差点没站稳,幸好范老师手快,抓住了胳膊,安慰道:“应该不会,别碰上下雨到谁家歇脚的吧。你先回家,指不定这会儿到家了呢。”
卞奶奶一想也对,便急急地往回赶。
范老师看着走远的卞奶奶若有所思,他爱人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边,也顺着他的方向望去:“你说,不会是丁丽家了吧?算起来丁丽到日子快生了吧?”
“别瞎嚼舌头根子。”范老师回过神来,骂了一句,便进屋去。
“我看像,要么跑那么快,还不到家。”刘老师压着声对范老师爱人说。
“就是。丁丽一来学校就分在他班上教数学,三年了,两人没事总呆在一起,年初我就瞧着丁丽肚子不对劲,也没听说跟谁家做亲。”
“是的,她还说是过年吃胖了,这肉总不至于光盯着肚子死涨吧,”
两人一说一搭,范老师把爱人拉进屋:“叫你嚼咀子!叫你嚼咀子!”
刘老师吐了吐舌头,也进屋了。
卞奶奶走一段,跑一段,近村口,看到卞立春也一路小跑的回来了。“死哪儿去啦!”卞奶奶没好气的问。
卞立春着实吓了一跳,没想到在这儿碰上老婆:“老范找我讨论课题,所以晚了些。”
“啥?你说啥?”
“讨……讨论课题,不信……不信你问老范。”
“巧了,今天。我刚打范老师那儿回来。”
“你?你……你去我们学校干嘛?”
“你说干嘛?啊!左等右等不回家,两孩子直嚷嚷着饿,灶里我都添了三回草了。”卞奶奶倒没多想,只是埋怨他回家太晚,可卞立春做贼心虚啊,一个劲的解释。
“我没骗你,真是跟老范讨论课题,他明天要到乡里去开会……”
“那干嘛非得今天讨论个什么课题,过了明天不行吗?”
“明天……明天……哦……也是啊……这老范……嘿——他这人就是个急性子……”
“老范性子急吗?从小就拖拉,天掉下来他都不会加快两拍的人,你忘啦,为这事没少挨他爸打。”
“对……对,对……呵呵……也不知道他今天急得个什么……是啊?火急火燎的……”
“立春,你给我站住。”
“我……我……你怎么啦?”
“你怎么了?魂丢哪儿去啦!”卞奶奶觉得卞立春怪怪的,上下打量着,心想:在哪儿躲雨的呀?衣裳朝了一大半,这一路上好几个庄子,就不知道到哪家避避雨的吗?莫不是淋雨着凉了吗?这大夏天,热作风可不好。
卞立春经卞奶奶这一打量,心里直发毛,心想:肯定是老范家那口子,从来嘴不带把门儿的,也不知道今天胡说了些什么,说了多少。卞立春见卞奶奶欲张口,忙贴上前去:“别!有事咱回家慢慢说,传出去……这对你不好,不是?”
卞奶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任由卞立春拽着往家走。
“爸,您老要再晚些回来,我俩就饿死了。”两小卞蹦跳着去揭锅盖。
卞立春径直把卞奶奶拽到房中,关上门,两小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吵架啦?”小卞压低嗓门问大卞,:“看那架势,是武的。”大卞一边说一边蹑手蹑脚地向房门靠近,手在身后朝小卞招着,小卞也轻轻的跟上去,两人猫着腰,把耳朵贴在房门上。
卞奶奶抽噎着,卞立春从身后抱着卞奶奶,压着嗓子说:“是我糊涂了,就一次,我发誓,真的就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就怀上了。”卞奶奶挣扎着,但没能挣脱,卞立春抱得紧紧地,恳求着:“求你了,求你了,好不好,你别闹,她生下来我也不认那孩子,你要闹得大家都晓得了,我这教师也干不成了,以后你和孩子怎么办呀。”
小卞和大卞面面相觑,“爸爸在外面有孩子了?”
“嗯,还是和别的女人。”
“那他会不会不要咱们了呀?”
“指不定,别讲话,听!”
里面除了抽噎声和叹息声,也没别的声响了。小卞和大卞倚门坐下,垂头丧气的,霜打的茄子般,蔫了。
大约一个时辰,卞奶奶开门出来,卞立春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卞奶奶见两个孩子坐在地上,说了声“你们俩先去吃饭吧。”便出门去。小卞和大卞看看卞立春,都没动,卞立春说:“吃饭去吧。”关上房门。
“家里有人吗?”卞奶奶来到丁丽家,看门虚掩着,没人应,又喊了句,“有人在家吗?”依旧没人应,卞奶奶轻轻地推开门,探着头轻轻地走进去,“是丁丽家吗?我进来啦?”一片寂静。卞奶奶往房里走。“我的妈呀!”卞奶奶倒吸一口凉气,一脚跨到床头,“丁丽,丁丽,你就是丁丽吗?”丁丽不知何时已经晕死过去,手里捏着把剪刀。卞奶奶伸手探控鼻息,顾不得许多,扒开腿,道声“不好”,过去掐着丁丽人中,一会儿,丁丽舒出一口气,醒过来了,无神地看着陌生的卞奶奶。
“别怕,我是立春的女人,我都知道了。”卞奶奶一边说,一边往盘里倒热水,把剪刀在灯火上烤了烤,“孩子露顶了,我帮你接生。”
卞立春颓废地坐在床沿,头深埋在两腿间,两手架在脑袋上,时不是的恨恨地敲两计。小卞和大卞安静地吃着饭。
“哇——”一声清脆的啼哭,“是个女孩。”卞奶奶说着,擦干孩子身上的血污,抱去给丁丽看了看,丁丽无声的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卞奶奶没说话,手里忙碌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你当然对不起我,你破坏了我的家庭,可立春又何尝对得起你。“这孩子,你怎么想的?”卞奶奶问。
“我不知道,卞老师不要,我爸妈也不肯留,我……我还没结婚,这孩子跟着我,四乡八邻的口水不会把我们淹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你想好了,你要是不想要,我现在就带走,立春不养,我养。”
“姐姐,你……”
“我不是你姐姐,同为女人,我只是想搭救这孩子一把,孩子是无辜的。跟你在一起,活不了,立春也好不了。”
屋里的油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忽明忽暗的。小卞和大卞坐在门槛上睡觉了。
卞奶奶抱着婴儿回来了,看到两个孩子,红桃子似的眼睛又泛潮了:“没妈的孩子啊,坐在地上就睡了。”卞奶奶把婴儿送到卞立春手中,去把小卞和大卞抱上床。卞立春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婴儿,惊讶不已:“你疯了吗?你怎么给带回来啦?”
“现在不敢认了,当初怎么敢做的?”二奶奶瞪着卞立春,“姑娘生孩子,传出去你让人家怎么活?”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这……这……唉!”
“我捡的。先养着吧,不养着,你也讨不到好,人家父母早晚会领着孩子打上门!”
余二爷去集体上工,卞奶奶凑过去问:“余二爷,二奶奶在家吧?好久没见到她了,下工了去陪他说说话。”
“在的,身体不好。”
二奶奶在家纺纱,几个邻家的孩子围着听二奶奶唱小调儿,卞奶奶没等下工就偷了个懒跑了去,“二奶奶,二奶奶。”
“在呢,来,坐,今天没上工呀。”
“没,来找你行行好,搭救个孩子。”
“我来两个人身体都不好,我也不能上工……”
“二奶奶,我们都知道你人好,菩萨心肠,你不搭救,那孩子就没命了。你不知道,我家那个杀千刀的,干的畜生缺德事……”
卞奶奶一番哭诉,二奶奶没等余二爷回来,便跟着去把婴儿抱回家来,天天熬些粥汤,精心地喂养着,几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枯瘦的婴儿到是有些起色了,这婴儿便是“好好”。
“妈,我来喂妹妹吧。我吃好了,您吃饭。”万顺起身便执意地抱过妹妹,“妈,您放心,我会。”小心翼翼地喂给好好米汤,有模有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