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本着历练自己的想法,在同学们都忙着考研和找工作的时候,我怀着激动的心申请去甘南支教。
我和爸妈为此闹了不少矛盾,他们无非是觉得我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去偏远山区教书,环境不好,吃住条件也差,觉得我受不了这种苦。
虽然知道是为我好,但实在被唠叨得不耐烦,提前两天去报道了,他们都没来得及道别。
小巴摇摇晃晃地行驶,前方的路逐渐变得又窄又泥泞,我的胃像是被吊在高空中旋转了无数次一样难受,在司机不知道多少次紧急刹车后,我终于没忍住,跑下车吐了。
随行的同事齐海皱着眉递了好几张纸巾给我,我好容易才缓过来,躁动的胃被泥土裹着植物香气的味道稍稍平复,我大口呼吸。
“算啦,也不远啦,下车走过去吧!”司机师傅操着一口地方话,我艰难地通过几个关键词理解了他的意思,获救了似的急忙点头。
我和小齐踩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的鞋到了学校门口,全校师生热情地欢迎我们——虽说只有两位老师,学生们倒是整整齐齐排成一队,精气神儿十足。
“老——师——好——!”
稚嫩的童声拖成长音,不算悦耳,但我的眼泪差点都要落下来。
小巴在路上时每一次的颠簸都让我怀疑自己的决定,我甚至想,也许爸妈说的是对的。我没想到自己从小到大挂在嘴边的梦想竟然这样不堪一击。
踩着一片泥水,忘记了路线以至于在原地打转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崩溃的,总是还差那么一点,我就要直接坐在地上撒泼。
我满腹的抱怨在此刻突然都变得美好起来。
“哈,大家好大家好!”
齐海很有范儿地摆摆手,我笑了一下,上车去拿司机刚送来的行李箱。
两位老师带我们去教师宿舍,顺便参观一下学校——比我想象的还要简陋一点,一共六个年级,一个年级只几十个学生。
小朋友们聚在一起踢一个黑得不像样子的皮球,笑得好开心。
宿舍的环境要好一些,一人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隔壁还有一间,我们共用一扇门。
我在公共澡堂洗了澡,换了身衣服,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我问李老师在哪里洗衣服,她抢过我手里的洗衣盆:“我帮你洗吧,你这手肯定做不惯事儿。”
我受宠若惊,却也觉得心酸。
“用不着,我大学四年衣服还是要自己洗的。”我说。
她也就不再和我争。
我用刷子用力地把白色衬衫上的污渍洗刷干净,水龙头放出的水时不时溅到我脸上。
李老师在一旁择菜,两只手极其灵活地将菜根掐掉,她问我:“在哪里上的大学?”
我用袖子擦了擦脸:“苏州。”
“好地方。”
她的话不多,大多数时间只是低着头一遍一遍地清洗绿油油的菜苗。
晚上我和齐海吃了一顿较为丰盛的晚饭——就当做是接风宴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整理好行李倒头就睡。
再睁眼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我往窗外看,天黑得彻底,像是墨水瓶被打翻在纸上,晕出一道道不同程度的黑。
风也好大,凉嗖嗖的,顿时把我的困意吹走,我努力把眼睛睁开,穿了件外套靠在门边,哈欠连天:“谁啊?”
“王一博。”
哦,是小王老师——李老师是这么喊的,她还说是去年来的,今天出去采购东西了。
我打开门,外面太黑了,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借着屋里微亮的灯光,能看清他流畅分明的侧脸线条。
“你是新来的老师?”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立刻不露痕迹地移开。
我往旁边侧身,示意他进门。
他皮肤有点糙,不怎么保养的样子,头发再长一点就要遮住眼睛。
“我是辛琅。今天刚来的。”
他点头,往里面的房间走。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原来的一身衣服换掉了,穿着简单的T恤衫,颜色极浅的牛仔裤。
我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他不自在地咳了几声,说:“明天我们换个房间吧,你一个女孩子方便一点。”
“好,麻烦了。”
他回房间之后,我再次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也是被他吵醒的,他做事很有效率,在我洗漱期间已经把为数不多的行李转移过来。
王老师在学生们中的人气简直是一呼百应,下课被同学们拉去踢球。
我坐在晒不到太阳的树荫底下看他一个大人和一群小孩儿玩儿得那么欢快,心情却很复杂。
学校里的大多都是附近山村的孩子,留守儿童就更多,家里只有老人和弟弟妹妹。
几天的教学下来,我觉得他们都特别可爱,眼睛在较黑的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更亮。第一节课我介绍自己的时候,教室里热闹起来。
“辛老师!你要坐多久的车过来啊?”
“是不是还要坐飞机?”
这样听起来有点幼稚的问题,我不知道回答了多少个。
王一博说,他们上下学都要走很远的路,要帮家里干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无论是谁面对他们,都应该收起任何一份不该有的怜悯——这对他们一点都不公平。
我教三年级的小朋友念“ABC”,也教二年级的孩子背乘法表。
晚上回宿舍一身疲倦,却也无比轻松。
天气渐凉,我翻出深秋的衣服,王一博还在盖薄薄一层的被子。
也做了这么多天的邻居,我只觉得他是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人民教师——听说是主动要求调过来的。
他平时话也不多,和学生们相处倒是很有一套,也就那些时候,他脸上能有一点少见的温度。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也会试图加入我们的聊天,总是突然冒出一两句话,终结当时的话题——于是大家都养成了“食不言”这一良好习惯。
这些都多亏了他。
我躺在床上纠结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晚上的信号是最好的。
“那个,下雨了,我帮你把衣服收了。”王一博敲门。
我这才听清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像是锅碗瓢盆集体被打翻一样。
我从箱子里找出一床毛毯递给他:“晚上应该挺冷的。”
他刚想摇头,我直接给他铺上:“我没用过,是干净的。”
“我不是嫌弃你。”他解释了一句。
“那就盖上吧,别感冒了。”
“哦。”
晚上睡得不好,半夜被打雷声惊醒就再也没敢睡,打着手电在被子里看书。雨越下越大,混着不见光的雷声,我胆战心惊地熬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过去。
“涨水啦!”李老师夸张地喊,我钻出脑袋向窗外探去,水有一截食指那么高,是泥土的黄色,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也只能庆幸房间里没有遭殃。
“昨天晚上的雷真是吓死人了……”李老师将近处的水扫进排水口,我心有余悸地点头。
“王一博?”我走进屋里,“快起床。”
王一博睡姿奇特,看被子隆起的形状,应该是蜷成一团的。
他伸出脑袋,脸色苍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去摸他的额头,但我不懂这些,不知道是烫还是不烫,只好去叫李老师,他伸手拉住我,出奇的冰凉,触在皮肤上,差点要起鸡皮疙瘩。
“我量过了,发烧而已。”他声音已经哑了,没有他讲课时好听。
我去药箱子里把眼熟的药就挑出来,一一摆开,庆幸自己没有因为麻烦而丢掉这些东西。
“发烧的话要吃哪种?”我问他。
想到他半天憋不出个一二三的性格,此刻更像个常年疾病缠身一直卧床不起的老头。
好不容易逼着他喝完退烧药,他又直接给吐了出来。他早上没吃东西,一定是把胃吐得干干净净了。
“王一博你真的要记我一辈子,你的命都是用我的命换的……”我一边清理他的呕吐物,一边絮絮叨叨。
仗着伺候了他一天,我说话是越发嚣张了。
他躺在加厚的棉被里,脸色比白天好看了一些,声音听起来还是没什么力气:“好啊,我记你一辈子。”
我突然意识到这话里的意思不对劲儿,可他的表情又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多了点病人应该有的无精打采。
我转移话题:“你在出汗没?”
“有点热了。”
我本想再给他加床被子,被他拒绝了。
一场大雨过后,冬天如期而至——带着呼出的白气和冻成萝卜一般粗细的手指。
我尤其怕冷,难过地不知怎样熬过这样一个没有暖气的冬季。
生日那天,李老师给我煮了一大碗长寿面,加了两个蛋,煎得好圆,热气腾腾,糊了我的眼睛。班上的同学们把不太平整的黑板涂得五颜六色,中间用白色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上我的名字。
王一博送了一条围巾给我,纯白色的,大到能把我的脸圈起来。
藏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好幸福,好暖和。
我总带着它去上课。
教室里温度高一些,那些孩子给我一种无限活力与热量的感觉,他们穿着不算厚的棉衣,早晨刚到学校时,脸总是通红的,将外面的寒霜带进来,又将它融化。
我在语文课上问他们,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喜欢问他们这样的问题——他们的回答总能让我觉得十分惊喜,在他们身上,我看到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是从小长在城市里、接受应试教育的孩子们没有的。他们从来不会被困在八百字的作文纸里。
得到一些就失去一些,只是他们还太小,不明白而已。
“你问他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王一博为了证明他确实来听我讲课了,背着手学我在课上的姿势。
我“嘁”了一声,他沉默了一会儿,定定地说:“你不该这样问的。”
语气高傲得像个小孩子,头发又长了,脸白嫩了点。
我使劲儿搓手,往掌心哈气:“为什么?”
他说:“要告诉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成为自己。”
这句话不长,我却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
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进我脑袋里,从小开始上的补习班,弹的钢琴,报考的专业,还有即将要去考的公务员,我不知道这里面哪些事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被爸妈安排所有,包括自己的未来。
我不想去做他们说的“稳定工作”,过他们说的“舒服日子”,这也是我不顾反对来这里的原因——我开始想摆脱他们给我制定的人生轨迹,甚至已经做好脱离轨道的准备。
我说:“对,要成为自己。”
而且只能成为自己。
他点头,我觉得他真帅。
我激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难得起早。
我想着要用怎样慷慨激昂又通俗易懂的话告诉小朋友们这样一个道理。
“老师老师!小江,小江被拦在家里了!”好几个孩子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跟我报告,一个说完另一个又补充,声音乱得不行。
小江平时总是到得最早的那个小孩儿,会和同学们一起踢球,但不爱讲话。
我让他们慢慢说。
“他爸妈不让他来上课了!说过两天就给他退学!”
我有些不知所措。
“等会儿叫李老师来上课,你们认真听讲,我和辛老师去找小江。”
王一博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话里一点波澜都没有,拉着我的手出去。
“经常有这样的事儿吗?”我问。
他正在认真地查看学生住址。
他没回答我,只是问:“你跟我一起去吗?”
“好。”
天阴沉沉的,像是随时要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前几天出了太阳,路还算好走。
我在这样七分八叉的山路上简直是个废物,只能乖乖跟着王一博走。
他熟门熟路的样子,没走什么弯路就到了一座小村庄。
小江家门口有几只趴着休息的小狗。
王一博敲门,手指关节已经冻得通红。
我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给他带上,他没说话,我尴尬地假装整理头发。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应该是小江的妈妈,手边端着洗衣盆,粗糙的手和年龄不符。
我被她干脆利落的目光一扫,慌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王一博永远那么淡定,不慌不忙地开口:“是小江妈妈吧?您好。小江今天没来学校,老师们都很担心。”
江妈妈没有让我们进门的意思,但言语中还说得上是客气。
“孩子外婆年级大了,躺在床上也要人照看着。他爸赚不了多少钱,干活的时候从二楼摔下来,现在还在医院。读两年书识几个字就够了,家里还有个妹妹……”她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想,我也没有资格去劝她。
瘦弱的肩膀上要扛起整个家,难怪她已经累得麻木了。
王一博也沉默了。
这时候小江带着矮他一头的妹妹摘菜回来,见到我们便乖巧地问好。
我鼻子一酸,差点喘不过来气。
王一博叫我跟他们去厨房。
小江坐在灶前的小凳上,熟练地拨动着里面木柴,火光映着他小小的脸。
“你想不想去上学?”
“想。”他说。
“带妹妹一起去也行。”我说,然后立刻起身要去找王一博。
他就站在门口,像是知道我要跟他说什么:“说好了。”
我又没出息地想哭。
王一博揉我的头发。
真正到了河水结冰的日子,学生们都放寒假了。
这时候我为期一个学期的教学本来应该是结束了,要走的那天,我没上车。
小齐哭得稀里哗啦的,我说,我想在这边过年,明年春天跟同学们道个别再走。
我看着逐渐变小的车尾,眼泪才簌簌地掉,天黑了,月亮嵌在山顶上方,像一枚淡淡的吻痕。
我往宿舍跑,大着胆子去抱王一博。
“你怎么没走?”他声音像一杯温开水,出乎意料地没把我推开。
我悄悄抬头看他满是笑意的眼睛,猜他是明知故问——我舍不得走,舍不得每一张明媚的笑脸,舍不得那一张铺满粉笔灰的讲台,更舍不得他。
我一点都不想走。
可王一博翻脸好快,没过几天跟我说,你还是快回去吧,再过两天,天要更冷了。
我矫情地问,你想让我走吗?
好久的沉默,他丢下一句:“嗯。”
我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善变,但既然他不想让我留下来,那我偏要厚着脸皮不走了。
除夕夜,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依然对我这样的行为感到不满,但念在我是头一次干脆地接听她的来电,再加上大过年的不愿意和我计较,语气也缓和了些。
“对,上次我打给你还是你同事帮你接的嘞,就一个男的。”
我问:“那你说什么了?”
“还不是你不要那些舒舒服服的工作,还非要跑到那种地方去找苦吃,说了你也不听我的……”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念叨我。
我挂了电话。
“王一博,你喜不喜欢我?”——在这之前,我哪里会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跑到一个和我说“你还是走吧”的人面前这样问他。
“我……”
“你可别告诉我是不想耽误我什么的。”
漆黑的夜空上绽开一朵烟花,伴着一声巨大的“嘭”,闪在他的眼睛里,那么好看。
我还是没待到来年开学。
还是来时那辆小巴,摇摇晃晃。
那天,王一博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把旧吉他,车开了好远,我好像还听到他唱。
“Give me some sunshine ,
Give me some rain ,
Give me another chance,
I wanna grow up once again.
Na na na na ……”
他是阳光地带最好的一束坚信。
“I will miss you.”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