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欠……”黄小曲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关掉手机的音乐闹铃。
长达十分钟的寂静之后,一双精致的脚从被窝里伸出来,像毛毛虫一样,一点一点,将整个人拉下床。膝盖贴着床单滑下,黄小曲跪坐在另一半被压在床底下的地毯上,赖着床边,惺忪的眼睛里透着迷糊和无奈,“怎么又做这样的梦啊,几点了啊?先上厕所吧……”虽然表情里有厌烦,但语气上表示她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怪梦。
“你那是在干啥?这么大个姑娘,睡觉不穿内衣,还都漏在外面!赶紧穿上吃饭了!一会儿赶不上车了!不害臊!”妈妈说完就拿着饭勺又关门出去了。
黄小曲低头一看,自己的联体睡衣全都卡着脖子挂在了床边,从胸到脚都漏在外面,“哎呀!你进我房间不知道敲门的啊!”黄小曲慌忙地把睡衣拉下来,站起身走去厕所。
黄小曲坐在马桶上冲着厨房方向喊:“你也知道我是个姑娘啊!你看给我起的那个名!像良家妇女么?!”
“名是你爷爷起的!找你爸埋怨去!”厨房里传来妈妈的东北语调。
黄小曲是个二十岁的少女,大四还没毕业,正在实习。偶尔会一级睡眠的她,内心保守,外在开朗;交友广泛,却也不是非常爱说话。妈妈是东北嫁过来的年轻中医,爸爸在她六岁时去世了,据说是因公牺牲的,可让黄小曲疑惑的是,出生在湖南湘西的爸爸也是一名中医,怎么“因的公”、“牺的牲”?妈妈也从没解释过,每次都说爸爸是很厉害的中医,老家在湘西,其它的什么都不说。八岁那年,妈妈用爸爸的遗产和保险金在东北老家置了产业。黄小曲大学里也学中医,主修中医药方向,现在和几个学林业经济、野生动物保护的同学一起在长白山一个林业站实习。每当放月假,她就回来和妈妈一起团圆两天。
“妈,你给我开点安神的药吃吧。总梦到一个东北神仙给我念经。”
黄妈妈不以为意:“哎呀我的妈呀,这药得找你爸开,我可开不了。”
吃完饭,黄小曲给爸爸的龛位又上了一遍香,妈妈送黄小曲到车站。在车上,她又回忆昨晚的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仿佛是从有记忆就已经开始了。黄小曲经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有时梦到自己和鬼魂一起飘过山河,被坠下来的恐惧吓醒;有时梦到有什么人一样的东西带着她到处走,翻山、趟河、过桥、奔跑、跳跃,走好远好远,醒来后累得脚痛、腿痛;有时又梦到交朋友,自己来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地方,然后就和各种人、畜生、“不知道”一样的东西打招呼、交谈,谈什么记不清,为什么打招呼也不知道,醒来时,全身冰冷,然后妈妈出现在床边,早已经把热水袋裹上毛巾塞到她的被窝里了。
像这次“念经”、“上课”一样的梦,也梦过几次,不同的是,这次梦里的内容黄小曲都记得住。
“这是到时候了?”话刚出口,黄小曲自己也愣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一瞬过后,倒也没在意。
三个小时的车程结束,黄小曲下车,想寻一个的士回林业站去。长途汽车站乱哄哄的,发小广告的人站了一街,看着手里被塞进来的几张宣传单,其中有一张是辽宁青岩寺下月二十三庙会的宣传。
青岩寺在辽宁北镇市,始建于北魏,有1500多年历史,寺里供有一尊歪脖老母,天下闻名,据说,“很早很早以前,南海落潮时,现一尊青石佛像,人们请至青岩石山云中古洞,由于佛像大,洞门小,不能入,有围观人开玩笑说,要是老佛一歪脖就能进去了,话音刚落,见佛像脖子一歪,工人从容将佛像移到莲花座上,众人吃惊老佛显灵,都肃然起敬,跪拜后退出殿外,却都忘了请老佛将脖子摆正,于是,到今天,脖子还是歪的。”
黄小曲看见宣传单上的照片,佛像形态超然,心里暗想:“我这年轻貌美的,连一个白马王子都没有,我先回林站,过一阵要是不忙,请个假去拜一拜!”
“滴滴……!”一辆皮卡停在黄小曲的后面按着喇叭,黄小曲回头,看见车窗探出个男的,是胡站长。
丫头稍有惊喜道:“哎,骑白马的进口王子没有,开皮卡的国产唐僧来一个!”
胡先在林站孤独惯了,加上每次来的实习生都是过一阵就走,呆不长,所以,胡先一般不会和实习生深交,怕离别时伤感,浪费感情。久而久之,胡先就连名字也不主动介绍了,大家称呼他站长或胡站长。
月神告诉胡先,他身边有个拿宗契神铭录的**阳师。胡先一晚上把自己认识的,和身边不认识的异性全都想了一遍,包括寒池村的小孩和老人,一共也就那么二十几个。“有没有可能在这一批来的实习生里呢?”胡先带着这个想法,正好黄小曲今天回来,就开着皮卡来到县城车站,想通过接触黄小曲,找一找实习生里有没有这位阴阳师。
“我还想呢,今天下午开会,你得上午过来,我能不能碰上你呢,刚寻思着,就看见你背的‘书包’了!哈哈哈哈,缘分啊!”胡站长把随身带的画板和工具包放到后座,把副驾驶的位置腾给黄小曲,笑呵呵的启动着车子。
在实习生和村民们看来,胡站长是个不错的人,性格高冷,但为人做事热情;年轻有为,今年三十岁,上上个月接了老站长的班,听说是清华高材生,历史学硕士学历。至于为什么来林站工作,这个胡先从没跟人讲过,黄小曲自然也很不理解,有人曾告诉过黄小曲,胡站长说是自己的爱好。
林站的实习生们动用过心理学、哲学、人类行为学和“子曾经曰过学”,经过缜密的推理,一致认为,能为了爱好放弃优越条件的男人,肯定是个有背景、有实力的“他爹的二代”,长相、身高又都很标志。从那以后,好多女孩都考虑过他,可他冷淡的反应,和对待爱情的木讷,让女孩们都忍痛放弃了。
黄小曲背着双肩包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客气地说道:“真是辛苦您啦!遇到您真好,给您添麻烦了啊!”
胡先连听到三个“您”的客套话,知道这是平时冷淡,造成的距离感。
“别看我现在性格、说话这样啊,我小时候那可是活泼开朗,见谁都能聊十块钱的!”站长整理了一下后视镜下挂着的照片,是他七岁时跟收养他的那对老夫妻的合照。那是一次乌龙,老奶奶以为胡先会被接走,老两口就带着胡先到照相馆留下了这个纪念,这也是唯一一张合照。
黄小曲见站长今天话风有点儿特别,就也主动聊了起来,毕竟跟领导搞好关系对自己不是坏事,“是吗?我也感觉您平时确实应该多‘与民同乐’,其实您人还是不错的。哎,那您感觉我性格怎么样?”
之前的那些话都是胡先有意识装出来的,黄小曲这一问,没在胡先准备范围之内,胡先顺口就答道:“还行吧。”
黄小曲一听“还行”后面还加个“吧”,瞬间失去了聊天的兴致。为了掩盖自己心里的尴尬,黄小曲也摆弄了一下那张照片。看到相片里五官清秀,浓眉大眼的孩子,愣了一下,又看了看旁边的站长,仔细审核后,确认是同一个人,心中暗想:“小时候挺惹人爱的,长大了连天儿都不会聊!这张脸白长了!”
二十岁的学生,还是小女孩儿的性格,自然很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也会有不能吃亏的反击心理。黄小曲看着相片,嘴里冒出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哎呀!你还挺有学问啊!”胡先倒是一点没注意到自己的冒犯和丫头的反应。
黄小曲坐在副驾驶位置,胡站长将一只手搭在摇下来的车窗上,另一只手熟练的掌握的方向盘。
出城区后,车子就能行驶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路的两边是防风林,正值秋天,金黄的落叶被车风卷起又飘下,树上也不停地洒下落叶。
东北的树以松树、杨树、桦树为主,又直又高,树叶又茂密,这洒下来的秋叶带着地方人的爽朗、洒脱的气质,美似樱花飘落,却又别一番味道。皮卡后面装了一下的秋叶,已经看不清了胡先采购的货物。
黄小曲斜眼看着胡站长,刚要开口,却被胡站长打断了。
“丫头,他们都叫你丫头,你不叫黄小曲儿吗?哎,这名谁给你起的?”胡先这是在故意找话题,本想找个点,夸一夸黄小曲,没想到,东北的儿化音着实不适合黄小曲的名字。
此时,不知道胡先是不是联想到了“小黄曲儿”这个词儿,没忍住,被自己的话笑出了“哼哼”声。
“你有那么好笑么?我大名是叫黄小曲,曲折的曲!多伤感的名字啊?你别加儿化音好吗?我爷爷算了八字给起的,我有什么办法?不就听着有点儿歧义么,有那么好笑么?”黄小曲的脸逐渐变得通红,生气的语气里面更多带的确实是尴尬……
“别,你别生气哦,我是笑你坐在我旁边,孤男寡女在这野山、茂林的道上兜风,多应景啊!我都想给咱俩画下来!”胡先想挽回一点礼貌,可因为紧张,用词欠考虑。
黄小曲本来没什么,一听这用词,反而有些恶心。越想越气,脱口叫了声:“大叔!我们一直叫您站长,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呢?我这次回家正巧妈妈问到了,我没答上,妈妈怪我连领导名字都不知道,以后工作怎么办呢。”
胡先听到“大叔”这个词,嘴角变得又僵又平,他深呼吸了一口,“嗯……我今年才30岁,没成家,跟你也论不成辈分,该叫哥哥。以后别叫‘大叔’了啊,多‘代沟’啊!”
“好的,大叔,那您全名叫什么啊?”黄小曲故意调皮。
大叔无奈的答道:“我大名叫胡先,先后的先,在北京上的大学,之后……”
胡先的话被黄小曲的笑声打断,黄小曲原是想多问问,试着找找“报仇”的机会,没想到,站长的名字竟然比自己的“小曲”还歧义。这下,发自内心的惊讶加上报仇的想法,黄小曲突然一下哈哈大笑,边笑边捂着嘴,“哈哈哈哈……‘狐仙儿’!哈哈哈哈!大神威武!大神威武!‘狐仙儿’!哈哈哈!”
胡先摇头无奈的直敲方向盘,“是胡先,不是‘胡先儿’!先后的先,不读‘先儿’!”
黄小曲已经放下靠背,捂着肚子躺在座位上笑了,“好好好,是‘仙’,不是‘仙儿’,哈哈哈哈,对了,狐仙不都是妖娆多姿的美女么?怎么变一位大叔开车了啊?!哈哈哈哈哈!”
方向盘上的喇叭被胡先敲的“滴滴”直响,车子也跟着走了“S”型路线,车上的黄小曲有些害怕,赶紧安慰道:“哎!哎!淡定!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胡先看着趴在座位上笑成一团的丫头也感觉到好笑,无奈的苦笑了一下,安心开车。从这一刻起,在黄小曲的眼里,胡先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冷冰冰的站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