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阶未干，是血路生花的归途，曾以为是佛语般若，遥想，实则是戴着假面的罗刹婆娑。
如音碑上的慎重誓约皆被刀刃剜去，碑角蒙雪，西山钟响，响在空荡荡的枫林间，她蓦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醒时甚是清明。
她下山，去看记忆中的路。长街上，人潮熙攘，她却仿佛只听见耳边“嗡嗡”作响。
正准备迅速穿过人群，腿上一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牢牢抱住她的腿，俯身一看，那人耳垂之上还挂着一颗东珠耳坠，上面已经被弄脏了。
宓苏蹲下身子，那脏兮兮的人正冲着她讨好的笑，更像是谄媚，她的心情万分复杂，算不算是偶遇？
这个女人是她的“故人”，也是害她的帮凶，但此时的她如此落魄的与自己相遇时，仇恨释怀，宓苏道：“荣华富贵，黄粱一梦。”到头皆空。
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宓苏信了，她不过也是可怜之人。
宓苏微微弯唇，拉着她去买了吃食，递到她手上，女人一把抓过去，塞到自己胸前的衣襟里。
宓苏刚试图触碰女人，女人作兽状逃开了，当真是疯癫得神智尽丧。
时逢此时局，煊帝改国号为“长仪”，想来二字该是自讽才对。
长仪元年，煊帝废后，至于方才的女人，只是一介弃妃罢了，不过，宓苏想，冷宫中的废后，除了有一间冰冷宫室来遮风避雨外，也别无他物了。
煊帝立新后，确切的说，应是追封，封号：琳琅。
可是啊……世间再无沐琳琅，孑然一身白宓苏。
……今年的冬来得格外早，况此时节正值隆冬，天寒地冻。
宓苏撑了伞，在琅月江边观雪，腰间金铃与勾玉被寒风所吹拂，泠泠作响，她垂首一看，冻红的手取下小巧精致的金铃，素手出袖，将金铃往结了冰的湖中抛去。
彼时，天地无垠，万籁俱寂，金铃落到雪被上，趋于无声。
王宫中，扫雪的白衣少女久久伫立在华美的宫阙下瞻仰，伸手去够那上面的冰凌，玄衣金线的帝王亲临此地，只见那背影与回忆重叠。
不由分说的拥上去，结果却不再是那冷香，他仔细打量战战兢兢的少女，一把推开她，柔弱的少女颓然倒地，反观他，眉宇间尽是戾气。
这一眼，注定以命相抵。哪怕她无辜。
女孩的血终究将三尺雪染成靡丽的红，消融成斑驳的红梅。
煊帝推开九阙台中的一座殿门，上面赫然写着“琳琅”二字，处处是“温情脉脉”的回忆。
他也曾洗手作羹汤，只为此处的旧主做粥，哪料她几次三番打翻玉碗，他捡拾走碎片，手上还留着被刀切伤的痕迹，他也曾亲自品尝过那羹汤，味道……并不好。
他气急了，掐着她的脖子给她灌下去，歇斯底里的恐吓她。
他不知不觉地停步，坐在地上，殿中荒凉已久，未添置暖炉，地上温度刺骨，虽身处内殿，他仍觉得风瑟瑟地吹进来。
剩一个字：冷。
他的声音也够阴冷，“真是居心叵测，孤又怎会因你一人而难受？”那么多人都去了，他也从不觉得寂寞。
但是他说不上来，这一次好像不一样，好似身上被刨了一个窟窿，用最好的药石，也治不好。
他手捻着被人用过朱砂，神情温柔下来，亦如从前。
那一年啊，正值早春，太子殿下兴致正浓，上元时节，王城内花市灯如昼，宫中亦然。
沐琳琅依旧提着琉璃青灯，恍然间抬头，蹉跎了岁月，迷离了他的眼。宛若清雅幽昙，惊艳、脆弱，合该被捧在掌中呵护。
都说祝氏女是这王城第一美人，其实犹不及沐琳琅一双琉璃色的清眸。
他鬼使神差的走近了，在她腰间系上一枚金铃，待她回神之际，在她未点朱砂的眉间轻吻。
她愣神，她得到了……一个吻？
沐琳琅正诧异，眼见远处祝氏女娉娉婷婷，款款而来。
“属下告退。”沐琳琅行了礼告别，背影仓促，她自己心知肚明，那是落荒而逃。
太子殿下神色不变，到底是生了不悦：好一个薄情寡义的属下。
沐琳琅何尝不悸动，可是她更害怕，怕这一切都被点破，连个梦都得不到了。
……回忆渐行渐远，他收回思绪，捻着盒中朱砂，说：“这世间最好的朱砂我寻来了，用在你脸上，该是很好看……”
自她走后，他变得更为喜怒无常，倏地，朱砂盒被掀翻，朱砂落了满地，他甚至上前踢了一脚，愤然想：人都不在了，留着它做甚？
此刻的人犹似一个无助的孤儿，只能抱着头孤坐在地上。
宫人只能畏惧地躲在殿外，胆颤地听着他发疯，待他走后，再进去收拾残局。
西山，宓苏回到清音观，到后山，酒杯中斟满酒，放在冰凉的墓碑前。
“道长啊，我今天下山了……”
“我居然看到了故人……”
“道长，这是不是巧合……”
她喝得多了，便醉了，醉倚墓碑，五指去触摸碑上的铭文，是道长的名，道长的字。
她记得，她抱着道长的断头在雨中走，只知道走，连回清音观的路都忘记了，最后，都重重跌入积水的街道……
宓苏默想：你不会恨他，也不要恨他，我不想去找他报仇了，我一刻都不想再见到他……
更多的是怕吧？怕午夜梦回还是噩梦缠身，还能看到血淋淋的杀戮。
……长仪三年，正是扫春游，煊帝再至九阙台，病痛缠身。
那殿中屏风上挂了一副丹青，他气结，四处质问：“谁？谁把这幅画拿出来的？！”
那些人诚惶诚恐的跪下，他死死抓住宣纸，另一手揪住衣襟，口中腥甜。
画中的人一手挽花，一手执着花柄，花枝被轻咬在唇间。
很漂亮，颦笑皆动荡。
“拖出去，全部处死——”他暴怒呵斥，眼尾喋血。他抱着画卷，枯坐了一夜，等不来一个答案。
次日，煊帝薨，暴毙琳琅殿。
国丧之后，新帝即位，年号临渊，少帝大赦天下，一时间，民心所向。
江湖戏楼上，话说当年事，宓苏时常去观，从不发声，其实，哪有话本上写的鳒鲽情深，温柔缱绻。
她也不会拆台，哪管青史如何撰写，野史如何颠倒，都于她无关。
尾声时，她成了过客，只听凡尘间，嘈嘈切切，闹市喧哗。
你看那城外繁花胜锦，落花风流稠丽，反观我，倒也心醉菩提，长眠则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