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思雨,几天都没有看那本日记。那里有丝丝太多的伤心事儿。她生前就不情愿和我们分享,她的种种不开心,她所受的伤害。她情愿我们相信——阳光总会普照众生,她情愿我们相信——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是的,她和我们抱怨了,又能怎么样呢?记得她曾和我们抱怨过一次她婆婆。我们仨聚在一处时,不是也只有长吁短叹么,能给丝丝换一个婆婆吗?不能!既是不能,抱怨有什么用呢?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让自己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再次渗出血水,那么血淋淋地摆在众人面前,惹得大家慨叹一番,然后再让它自己愈合!疼的只有自己!
丝丝从来都是聪明的,我一直从她深邃的眼睛里,看不透她的聪明。
她走了的第七天,我们去她的墓前祭奠。
她的墓在山上。上山的小路两旁,有两行刚刚栽种不久的白杨树。白杨树站在路旁,背靠着大山,愈发显得树的瘦小纤弱。小树上还未解下支撑着的木片,小树只能无奈地架着它的担架,仿佛还未痊愈的伤员。寒冬带走了小树的头发,它的叶子一片不剩,只剩下盘虬的树枝紧紧地抱着小树取暖。
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凉,丝丝就睡在这样孤寂的山上。昨日还活蹦乱跳的,转眼间,只剩一捧骨灰。吴丝丝,真的是没有留给人世间一丝一毫!你怎么那么狠心,怎么能往下跳,怎么能!这人间就没有一丝,让你牵绊的了么?如果,有人拉你一下,你也不会跳的,对吗?对的,如果有十秒钟的顾忌,你会想到家宝的。
我和思雨去的时候,墓前还没有去过人的痕迹,不想再碰到王昊宇,我怕我俩都控制不住,和他在丝丝的墓前扭打,让丝丝不得安生。
回来后,我俩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继续读丝丝的日记。
后半部分里,大量的篇幅,都是关于家宝的,那里有更多的欢乐。
她第一次提到了王昊宇欠债:
昨天,王昊宇对我说,他欠了债,大约有10万元。
看着我吃惊的样子,他说,不用我担心,反正也不用我还,他会还的,叫我别管了。他说的轻松和淡漠,就像我是个外人。
这是我活了二十几年的年纪,头一次拒怕钱。某次在韩剧里,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也说了这样的话“钱是什么?是让人觉着可怕的东西”而我的心那刻大抵如此。现在才想到了,活着的目的就是不断的挣钱,花掉,再去拼命的挣。我的思维意识,首次被这种浅浅的浪清洗,就完全脱胎换骨了。曾经一度鄙视高年级的学长,因为女朋友家境贫穷而抛弃了女朋友。和他断绝了一切往来的我,终究也跳进了钱堆,手里拿着钞票,看着银行卡上的数字攀升,才觉着踏实安稳。
我终于也俗不可奈了!
我俩把这一点一滴的日记连在一起,就能把王昊宇狰狞的面目画清楚。他喜新厌旧,取了丝丝,眼睛里还瞄着别人,他可是丝丝的初恋啊!丝丝在学校里从没谈个朋友,就是心里有个他。他一定是出轨了,不然,所谓的嫂子借钱,他直接拿给他,是怎么回事?不要脸的!然后,他欠债,他难道无业无良到这种程度了吗?听说,他不是有自己的店面,自己经营着配件吗?
思雨我俩,已经不再臭骂他了。觉得不值得,一个人的堕落,只需很短的时间。
我俩只是为丝丝不值,真的不值,这种人,不配!何止是不配和你一起生活,不配你那么维护他!曾经的付出也就够了,干嘛不醒醒呢?宁愿躺在他编织的谎言死海里浮着,都不醒来的丝丝啊!不值!
思雨气地暴跳,她一直说,一定要暴打一顿王昊宇,那天她打的太轻了,便宜他了!便宜他了!她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好思雨,好思雨。这么多年里,你一直都是为着我俩的,你用你的方式,我懂!丝丝她更懂!我们打王昊宇,是解我们的气,泄我俩的愤!我们得考虑家宝啊,以后,我们还看不看家宝,打死了王昊宇,家宝就没有爸爸了,打他就是伤家宝啊!我们不能义气用事。
思雨悲泣道:他该死啊!我们什么都不做吗?眼睁睁地看着他,猖狂?我不甘心!
丝丝用她的命,让他警醒,如果不能,他也无药可救了!我饮恨吞声道。
日记里还有可怕的一段,两天后我读了。
他昨天喝多了。回家来,把他的不开心都说了一遍。
我听着,没想过插嘴。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男人,到如今,我能说什么。我希望我们的家一如从前,至少,家宝能在温暖中度过童年。我什么都没说。
我会努力和他共度生命里的低谷。我一直这样想着。
他上床前,啜泣着对我说,丝丝,咱把房子卖了吧。我受不了了。
尽管这样,我也没说话,只是瞪着他。
他哀求我,说他快要疯了,不还债,他会死的。
我说,十万块,咱们凑凑,还是有的,大不了,我回家去借些。
没想到,他说,现在是十万的事儿吗?我……我要六十万……
我的耳朵轰鸣,我没听错吗?六十万,怎么会这么多?
我问他,浩宇,怎么会六十万?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喃喃地说: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一夜没睡。
早上,他醒来后,我问他六十万是怎么回事?
他直接说,你就说,这房子,卖还是不卖吧?
我摇摇头,他摔门就出去了……
王昊宇真的,我不知该怎么说他!
丝丝经历的,远非我能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们每个人都有强大的神经系统,它一直支撑着我们的身体不断地挑战生活的极限,挑战自己定义的高度。有些人给自己的高度,是一种八百年之后,也蹦不达的高度。这种高度可能在事业上,也可能在家庭上。它并非臆想,但在现实生活中,它的的确确无法达到。有时,设定目标的人自己也怀疑,自己为自己设了一道高屏,拦截了自己与外界。也许每每怀疑时,心中不可名状的惆怅,然而惆怅也好,怀疑也罢,最终都沦为无可奈何。此刻,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了在生活这片浩如烟海的汪洋中随波逐流,与其说是他们选择了生活,倒不如说生活选择了他们。
我希望王昊宇经历的波折,是这样的。当然,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毕竟,每个人,最初不是恶的,我宁愿相信,恶是生活的迫不得已。
日记上的这篇,我没有告诉思雨。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丝丝是同感的。有些事儿,说出来,未必能解决,干嘛让自己心生不快,让本来烦堵的心上更加烦堵。
我的心终日里都在这种烦堵下惶惶着……我努力地让自己静下来,不再去想这些事情。越是努力地克制,越是徒劳,所有的事情,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压得我呼吸困难。
我开始失眠,每晚大段时间,我都睁着眼睛盯着黑暗,看着看着,能看到黑暗里的影子静默着。看着看着,看着它们模糊又变清楚,一晚就过来了。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的焦虑与日俱增。那种递增,犹如堤坝里的洪水,只有上涨没有回落。已经到了堤坝的边沿,微微地回旋水波,表面不动声色,水底却掩藏着巨大的漩涡!不知什么时候,要把堤坝的边沿旋开!
我的情绪,急需一个出口!
这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接通后,沉默了半顷,他才开口说:我是王昊宇,请你别挂电话,听我说完。
我有事儿要……求你。
我保持冷静:你说。
是家宝……我实在想不出别人了,求你帮帮我。他哀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