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之后，平常默不作声的姜柠突然成了全校的名人。那样一个小姑娘，还是个美术特长生，平常也没有表现得很出挑，回答问题也都是规规矩矩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老师在办公室里评价：姜柠真是真人不露相，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个狠角色，直接将常年稳居年级第一宝座的学生给挤下去了。
学校开表彰大会，特地让姜柠写了演讲稿，姜柠不知道写什么，一下课便拿着笔在课桌上望着洁白的草稿纸发呆。
她向来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因为写出来的必定是违心的话。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真相都不能出现在作文里。就好像她不能写，她不用怎么努力学习就能科科拿到第一，因为姜家几代人读书都厉害，这是基因里带的。姜柠想到了自己的爷爷，想到了姜父，却都是模模糊糊的样子。
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心里压抑得说不出话来，她想，她真不是一个记性好的人。
周末的时候，周笑笑打电话邀请她出去玩。那时她正在房间里写作业，宋傲就坐在她的旁边，很乖很安静的样子，他盯着外面绿意盎然的柳树，知了的鸣叫声在空气中此起彼伏。
客厅里传来姜母的声音：“阿柠，你的电话。”
她去客厅接电话的时候，宋傲也跟着走了出去。她坐在沙发上，宋傲就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盘着腿，像一只温顺的折耳猫，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知道将目光聚在何处。
电话那头的周笑笑说：“出来玩呗，我们一起去肯德基做作业，我请客，想吃啥吃啥。”
周笑笑在学校做小老板赚了不少钱，而且都是无本买卖，因为那些吃的本来就是她的零食，赚来的钱都进了她自己的口袋。
姜柠说：“为什么？”
周笑笑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数学题目太难了，我自己做不来，只能仰仗一下你这个全年级第一名嘛。”
姜柠哦了一声，说了句：“好的。”
她换下居家服，准备穿鞋出门的时候，身后的宋傲也跟着换上了鞋子。姜母拉住宋傲说：“姐姐要出去跟同学玩，你不出去了好不好？等下跟阿姨一起去超市买吃的。”
宋傲挣脱姜母的手，依旧坚持换鞋，他一边挣扎，一边将脚重重地踩在自己的小皮鞋上，一只嫩白的小脚使劲往皮鞋里放。
姜柠说：“你不去了好不好？”
宋傲依旧低着头换鞋，看也不看姜柠，事实上他通常都是目中无人的，他嘴里缓慢地吐出两个字：“要去。”
姜柠有些为难地看着姜母，姜母说：“其实我是想让你带宋傲出去玩的，出去玩玩也好，我看这孩子就是在家里闷坏的。难得他喜欢你，你看我天天照顾他，他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却还能跟你说上几个字，说不准以后病情还能有所好转。可是，万一出个差错怎么办，要不打电话问问你叔叔吧？”
征得宋父同意之后，姜母还是不放心，拿出一根红绳将姜柠和宋傲的胳膊绑在了一起，那红绳软皮质的，不会勒疼，然后又亲自将他们送到了肯德基的门口才嘱咐姜柠说：“弟弟有什么事记得用小灵通打座机。”
姜柠口袋里的小灵通是姜母的，自从跟宋父结婚以后，她平常都是在家里做家务，所以小灵通也用不上了。
姜柠说：“好，其实宋傲很听话的，妈妈别担心。”
姜柠进来之后开始用目光寻找周笑笑，然后她看到了坐在窗户边的周笑笑，旁边还有沈放和徐川，三个人面前摆了一大堆吃的，座位上还有摊开的练习册。
姜柠牵着宋傲的手走过去，周笑笑愣了一下，磕磕巴巴地说：“姜柠，这、这是你男朋友？”
“不是，我弟弟。”
沈放看到绑在宋傲和姜柠手上的软皮绳子时表情闪过一丝异样，问道：“为什么要绑着？”
“怕他乱跑。”姜柠说。
三个人心照不宣，这个漂亮精致的男孩好像是有些不大对劲，眼神和表情异于常人，从进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宋傲真的很安静，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喜欢将他们吃东西掉在桌上的残渣用纸巾擦拭得干干净。几次之后，周笑笑都不好意思再去拿吃的了，她说：“弟弟，你能不能等吃完了再擦，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再吃了。”
宋傲低着头，眼睛紧紧盯着桌面，然后将上面没擦干净的地方又擦了一遍。
徐川吃吃地发笑：“你吃你的呗，还不好意思了。”
姜柠也觉得好笑，桌子底下，两只绑在一起的手汗津津的。可是姜柠不敢松开，她怕她一松开，宋傲就不记得自己了，然后像是小兽一样冲出去，所以她只能牢牢地绑着他的手。
她做着题目，脑子里却开始回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宋傲说上话的？可是思来想去她也没想明白，耳边却突然传来宋傲的声音：“数字，错了。”
她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又听到宋傲开口说道：“错了，是123.36。”
周笑笑和徐川抬起头来看着姜柠，周笑笑一拍脑门说道：“我靠，原来你弟弟不傻啊，我还以为……”
话还没说完就让沈放捂住嘴巴了。
姜柠在纸上将最后的结果用除法算了一遍，确实是123.36，她震惊地看着宋傲，一个十一岁读小学三年级的人竟然可以用心算将除法算到小数点后两位。
她抬起头自豪地看着周笑笑，说：“他只是有一个自己的星球而已，他住在上面，谁也去不了他的星球。”
姜柠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在孤独症里，有一种病症叫白痴天才。他们或对数字敏感，或有旁人无法企及的艺术天分。
她记得《小王子》那本书，小王子有一个小小的星球，上面有猴面包树和一朵玫瑰，这就是小王子星球的所有了，他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自己的玫瑰，直到后来小王子来到了地球。
她想，宋傲什么时候能丢掉他的星球来到地球呢？
沈放看着眼神里迸发出光彩的姜柠，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一棵树在渐渐长大，破土而出的悸动让他仿佛掉进深海之中，他在海水里徜徉，海水将他温柔地包裹住，慢慢划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就那么呆呆地看了姜柠几秒钟，她并不是多好看的人，可那样的笑容却让人觉得满心欢喜。
周一下午的时候，学校开表彰大会，全校师生都要到场。小学生和初中生分成两拨，小学生穿着水手服款式的校服，初中生穿的是中国传统校服，筒子裤和T恤，风一吹就像胀气的气球，很土。
姜柠作为年纪第一要上台演讲，这种事情她其实在以前的学校经常做，周笑笑一直要她别紧张，姜柠却只是笑笑。
她不是紧张，只是不太愿意上去念稿子。她的文笔实在不出彩，只会写一些干巴巴的话，念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她所有的艺术细胞都用在了画画上面吧。
姜柠站上台去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她拿出自己的稿子，刚念了几个字：“亲爱的老师，同学，你们好……”
然后在众人的一片惊呼之中，就看到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小少年趁众人不注意冲到了演讲台，他站在姜柠旁边，低着头说：“阿柠，回家。”
小学的班主任想把宋傲拉下去，宋傲却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围着姜柠开始不停地转圈，显示他的焦躁不安。
姜柠一把将宋傲抱住，安抚这个焦躁得像小兽一样的小少年：“我们等下回家。”
姜柠对宋傲的班主任说：“他是我弟弟，让他站在我旁边好吗？”
建校几十年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校长摆摆手示意班主任下去，让姜柠牵着宋傲的手将稿子念完，而姜柠和宋傲的照片一同挂上了学校的宣传栏，甚至在别校也有流传。什么版本都有，校方俨然是想把姜柠他们炒作成模范姐弟。
姜柠想，黑的，红的，白的，有人说就有人愿意信。
宋父没有想到姜柠一转校过去就考到了年级第一，因为常年留级的宋傲，宋父一听到别人拿着小孩比拼成绩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有气，这不是明摆着膈应他吗？
这次老友聚会，几个老友的孩子都在长礼中学上学，知道宋父得了便宜女儿，还考了年级第一，酸了吧唧地说上一句：“唉，再优秀毕竟也不是自己的种。”
宋父喝着茶，笑眯眯地说：“从她妈嫁过来的时候，她就是我亲闺女了，能考第一啊，说明我们家家风好，你说是不？”
老友表面上点点头，心里却不屑地想到，你怎么不提一下你家那蠢儿子呢？
宋父管不了那么多，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反正啊，他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因着这样的好心情，周末那天，宋父带着一大家子人去游乐园玩了一天。
宋父对姜柠视如己出，他对姜柠好，姜柠暂时还没有能力孝顺宋父，便加倍地对宋傲好。姜柠写作业的时候，宋傲就眨巴着眼睛看着姜柠，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可真是好看，就像一条小奶狗似的，毛茸茸的脑袋离得那样近，好像要贴到姜柠的脑袋上一样。
“好啦，不要闹了，我还要写作业呢。”姜柠让他坐在小板凳上，他便乖乖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动画片上的小王子似的。
写完作业的姜柠就会教宋傲认字，她把那些汉字用花花绿绿的水彩笔写在本子上，宋傲就会细细地盯着看。姜柠一看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就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宋傲耳边说这个字的念法。
久而久之，宋傲也会慢悠悠地从嘴里念出一句诗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这么简单的诗，怕是刚上幼儿园的孩子都会了，可是从宋傲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天大的好事。那天宋父将姜柠背在背上，又将宋傲抱在怀里，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房子里一家四口的欢笑声经久不绝。
很多年以后，姜柠依旧记得那个夜晚，窗外有星星有月亮，还有夏夜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像是季节的乐章一样。她想，那是多美好的一个夜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