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明前两天还在对着月亮喝西北风感叹石生不易，今天开始就要接受自己是“人”的设定而活下去了。
人生几何，去日苦多。
我长叹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决定去找神医大人聊会天。可是神医大人已经先一步被将军的人叫走问话了。
我拿起桌上留下的纸条看了看，只觉得自己猜测的事情成真了。
姐姐被朝廷的人误会了在救醒将军的药中掺毒。我眯了眯眼睛，甚至有些抵触将来要作为一个人而活下去的未来——真是人心可畏，若是她真要下毒，当初又怎么会自断一臂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他们是怎么想的呢？功利熏心？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良心被猪油蒙了一层，一心只想爬高上位？
究竟是我小瞧了人心，还是人心辜负了我？
好在，不到中午，姐姐就回来了，毫发无伤。我围着她仔细检查了几遍，这才同她一起坐下来吃饭。
饭间，我突然又想起了子虚先生的话。
“你真的是石头吗？”
石头会吃饭吗？我明明就是个人啊，自从被她捡回来开始。
我的世界被拓宽了，从前的世界只有方圆几里的人和物，如今我却接触了千奇百怪的人；从前我甚至不知人类为何要吃饭，如今我已三顿不离五谷肉菜；从前我甚至不知道情感是什么，但如今……我已有了想要保护的人，想要为她付出一生的人。
“姐姐，我想给你做一辈子鱼。”
这是我当时安慰她的话，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但不论几次，我都很想告诉她。
……“姐姐，我突然想问你个事情。”
她咬着筷子头，懵懂的小脸上挂着少女的稚嫩，偶尔也会露出成熟的笑意，这样完美的人，让我被她深深吸引。
“那天……我跟你道歉的时候，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果然没听见呢，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把预备好的说辞搬出来：
“姐姐，我可以给你做一辈子鱼吗？”
她明显错愕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的表达有些语意不明，她耳根微红，放下筷子：“说什么呢！姐姐又不是两只手都没有了，养一块小石头还是绰绰有‘鱼’的！”
我哭笑不得地吸了吸鼻子，换了一副郑重到不行的神色，肃穆而认真地望着她：
“可是我已经不是一块小石头了，我是一个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喜欢让我喜欢的女人累着。”
她“嘭”的一下炸了，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啊……什么意思啊……”
“字面意思。”我笑笑，又像是不想让日后的日子太难过，还是违心地补充了一句，“弟弟对姐姐的那种喜欢。”
方才胡言乱语念叨着“今天天气真好啊”的木言渐渐没了声响，良久，她才叹着气说：“你长大了。”
“姐姐误会了，我一直都不小呢。”整整比姐姐高了两个头的我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转身收拾起碗筷来。
想必她也是能听出来我在说谎的吧？只是谁都没有去戳破那层几近透明的纸。
“哦对了！”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把之前那件事情说出来比较好，“我昨天晚上见到你师……咳，子虚先生了。”
她顿了一下，随即了然于心：“你做梦梦见的吧？”
我毫不意外她能猜到，点点头。
“他当时也是这么出现在我梦里的。”
姐姐走到那半满的箩筐前，从里面挑挑拣拣，选出了一支有些干瘪的药草，出神地把玩着，那药草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姐姐看向它的眼神却让我觉得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如你所见——灵体驾鹤西去了，只剩下了这个。”
“这是……先生？”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这株普普通通的药草，原来灵木长这么……朴素的吗？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中所想，驳回了我刚刚冒头的思绪：
“这不是灵木，就是普通的草药。没了灵体，我们就再也称不上灵木了，躯体就会演化成一株普通的植物……师傅道行颇深，走之后变成了这样一株药材，有些灵力不足的族人，甚至连普通的草根也没能留下。”
我不由得一阵伤感，灵体一旦离开了身体，就连躯壳也会有所变化，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这样一来，若是悄无声息的走了，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了曾经所谓的灵木，只有难以辨认的枯枝败叶。
我死后……也会化为一抔黄土吗？
她收起了那株草药，枯叶埋进一片翠绿，再难辨认孰是孰非。
“师傅他老人家顺着那本书大费周章潜入你的梦里，应该还说了些别的吧？”
“恩，他告诉我石髓是什么了。不过有些语意不明，怪我愚钝，没能理解……”
她笑了笑，非常了解地表示无所谓，“师傅他老人家本来就有些装神弄鬼，况且有些事情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他故弄玄虚，有时也是为了避免错误定论的出现。”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但他说，我是一个人。”
这次，她是真的没听懂，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他说……我不会有石髓的，因为我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人。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回她前半句听懂了，目光有些闪烁。良久，她才缓缓道：
“当年……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微微一怔。
那年青衣竹杖，弱柳扶风，一个白衣老人对身边的少女柔声说：“你要永远记住，草木无心，但你有，你现在是一个人，你的心是不会骗你的。”
草木本无心，只因有了人情。
顽石本无心，只因有了挂念。
“你也这样觉得吗？”
木言侧着头看我，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星光，蝶翼般的眼睫投下好看的阴影。我正色道：
“君非草木，我亦非顽石。”
她释然的笑了。
最后一段灵木，没有活成谁想要的样子。她只是——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
我从未感觉胸腔里跳动着的心脏时那样有力，汩汩流动着的液体是那样温热，那分明不是一块石头该有的冰冷，我这些时间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没有认清罢了。
或许我曾经确实是一块无所事事的石头，躺在池塘边过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生活。但是命运给了我一次重新安置起点的选择，让我有机会从不同的世界中醒来。
幸甚至哉，我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我不再是他人命运的旁观者，我可以是自己命运的掌控者。既然命运捏在自己手里，我为什么不试着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呢？
这样的我，有什么理由继续活成一块石头呢？
为什么不试着去看一下新的风景呢？
我也可以像她一样拥有爱上一个人的权利，我也可以学会怎样去爱一个人吗？
我从未如此渴望过，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活着。
我挤了挤干涩的眼睛，揉出几滴生理性的泪珠，从屋里走了出去。我想……再看看这个世界，我想多看看，它们在我眼中的样子。
此时此刻此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