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酌明月抱酒坛,醉梦前尘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红霞未生待林染,星夜初晚忆天蓝。
秋晓明日飞鸿雁,山前曙光再难观。”
我也想引吭高歌,任由遥远的回声从黑如点漆的山那边传回来,空旷的山野不断地回响着音波。
可是现在是梁上深夜,我只能含泪低吟。
低吟被冷涩的风吹得破碎,破碎的风也让我有了一瞬的清醒。我恍然记起我是来做什么的,又陷入了新的哀伤。
我低头,看着还剩个底子的酒坛,明晃晃的映入眼帘。
那夜梦里,子虚先生说,只要把带有石头性质的那部分分离出来,所分离的和本体就会自动分成不再相干的两部分,那部分就会变成软髓,才可以在月下抛光。
那部分即将要被分离的是什么,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毕竟只要稍加思索,就会明白。
是眼睛。
从我是一块石头起,我就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拥有视野。直到有人经过,我才来得及发现我有能看到人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经历的能力。不管是穷人富人,只要是人,给我时间,我几乎就能看到他的一切。为此,我曾骄傲非常地认为我是一块不普通的石头,每天都在这样强调着。
因为这份能力,我时刻铭记着我曾经的身份。
但正是这份能力,束缚了我。它给了我作为石头精的优越感,却束缚了我作为人的自知。
我不肯,甚至是不敢接受这个事实。好像如果承认了自己当前的身份就会五雷轰顶。
我被这份能力束缚了思想,它非但不像一份好运,反而像一道诅咒。我曾一度认为自己是一块石头,亘古不变,拥有顽石的思想,顽石的灵魂。
可是,顽石没有思想,顽石没有灵魂,顽石不会有心。
是我自己忽略了这一切,作茧自缚。
我聪明的认为,天下人都会在我的审视下无所遁形,我无需患得患失。但我没想到,我一睁眼,就碰到了对手。
她似乎是个温柔的人,但是揪耳朵翻白眼绝不含糊;她似乎是个单纯的人,但是她的眼睛里总是沉淀着复杂的情绪;她似乎是个开朗的人,可是面对低沉的情绪时又不能很好的解脱。
她是灵木精,也是人,是我引以为傲的能力也无法看透的人。我们都是不能被世理所阐释的存在,她却早已看开,活得清楚明白。只有我自己,尚被这份天赐的能力蒙蔽,画地为牢,坐井观天。
习惯了用眼睛去看透人,我就不认为“心”的存在与我而言有什么作用了。可是,我徒有一双附有能力的眼睛,却怎么也看不透人心。
所以如今,这眼睛……不要也罢。
我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粗糙发硬的手;我看向身上的衣衫——那是石褐色的粗布衣衫;我没有姓名,因为自己曾经是石头而自称“小石头”。
可是我的心跳勃勃,无时无刻告诉我,我早已不是顽石。马上……我就会脱离这个诅咒了。
比起隔着眼睛凝望你,我渴望和你进行心与心的交流。
我颤抖着手,猛地将止疼草塞进嘴里嚼碎,在这片混沌的天空下,把手伸向自己的双眼……
疼……是钻心的疼……
我不能叫出声,只能死死地咬住止疼草的药渣,顶着上下牙床,企图熬过这难过的几分钟,甚至是几个时辰……没有麻药,我只能被疼得保持清醒,任凭视线里血肉模糊,时而明灭难辨,时而血红一片。
明明是夜色凉如水的秋夜,我的后背却出满了汗。
终于,有什么东西被我一个狠心从里面抠了出来,顿时,湿红的液体夺眶而出,我疼得钻心。
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保证一切如我的计划。
我疼得快要疯掉,难以忍受张大了嘴想要嘶吼,可我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的呐喊。就连止疼草的碎渣也从口中掉了出来,滚到了旁边的瓦缝里。
终于,我将另一颗软弹的东西也取了出来……我保持着仅剩的理智,颤巍巍地摸索着身边,摸索到了一个被绸布包裹的木匣……那是曾经装过她的木匣,如今装着十颗木珠。
我自然是不能污了木匣,只是抖着无力的手拨开了绸布,将那两颗东西放到了绸布上……
一切安好,我才来得及大喘一口气,汗如雨下。
我难以忍受地举起了酒坛,一口气喝掉了所有剩下的酒。晕乎乎的酒气四溢,让我不那么疼了,但还是很难受,与此同时,我还有些想吐……
为了不让看不见东西的自己不小心弄坏准备好的一切,我勉为其难地摸着砖挪了两下,这才找到另一处落脚地。
我像被放归水中的鱼,大口地呼吸着,尽力调和着自己的气息,不让自己反胃。片刻后,我终于算是暂时稳定下来,能分神来管一管痛不欲生的眼睛了。
我从来不知道,痛是这样的。在我的印象里,痛只有两种,吃鱼被刺扎到嘴的痛,看到姐姐难过时的心痛。
而如今,我明白了,世界上有许多种痛,不论哪里,都会有痛。这让我不禁想起她割下手臂的那天……那时候,她也在经历着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吗?
我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
眼泪分两行划开了我脸上残存的血迹,也似乎让我的伤势更加疼痛了,但是,我却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
只是想到她也曾受过这般苦楚,我就不能原谅自己。什么保护,什么守候,什么不让她受伤……她曾经这么痛过,我甚至不知道!
也许是心痛大过于天,就像有什么人在一层层剥开它,我眼部的伤口突然就没那么疼了。
可是片刻后,我就明白了这种不再疼痛、快速愈合一般的感觉是什么……
我的眼睛……真的愈合了。
虽然我的眼眶里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也看不见东西,但我清楚的知道,它已经愈合了。
我如释重负,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微笑。
看来,我赌对了……我的眼睛,就是软髓。
而现在,二者分离,软髓给了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借着余威帮我快速愈合了伤口。
从此,我失去了眼睛,也不再是曾经那块能窥透天机的石头了。只是一个身体机能比较强健的男人。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也愿我从此不需要。
我的世界……变成了黑中透红的混沌,我再也看不到东山的日出,再也看不见西方的日暮,看不见姐姐发现我不见了的惊慌,看不见将军醒来时姐姐的欣喜,也看不见他们未来的生活。
我从不奢望姐姐会喜欢我,何况我现在已经是半个废人了。我不能再为她做一顿烤鱼,不能再为她梳一次头,不能再精准的扶起她不小心打落的东西,甚至……明天早上我都不能自己从屋顶上下去。
回想起我给她留的那张信,我无奈的笑起来。不知道等她醒了,得知这一切以后,是会愤怒地和我大打出手,还是会大声斥责我所做的事情简直混账呢?
我掏出袖口里的那方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脸部,擦拭眼角,我想让我的脸至少在血液干涸之前,还是干净能看的。我知道,我的眼睛如今就是两个骇人的黑洞,空旷又血肉模糊,我不想这样等到天亮。于是我拿出了早就备好的那条白绫,颤着手蒙上了双眼。
自此,天下再也没有那块能窥人过往的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