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梦岚药效渐渐消退,兀自看着围拢过来的众人。二姨娘那直刺云霄的尖叫声,彻底地惊醒了她。
梁梦岚坐在地上,低头看着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两手捂住胸前,浑身比先前更强烈地战栗着,牙齿上下磕碰得越来越快,两眼忽然射向站在人群里蒙着面纱的思珞。那凌厉的眼光,犹如地狱里爬出的厉鬼。她嘴里发出凄厉的叫声:“是她!是她陷害我的!你这个丑八怪,我要杀了你!”
她一面叫,一面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再顾着遮羞,赤身裸体地冲向人群里的思珞。
思珞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她拉下了脸上的面纱。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比看到刚才的火爆场景更震惊地呆住了——眼前站的,哪里是人!
树上的韩青铭差点再次掉下树来!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说话,亲眼看到梁梦岚扯下她的面纱,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眼前站的,是梁思珞!
光洁如玉的脸上,皮肤宛如月光般皎洁;深邃的眼睛好似一汪看不见底的湖水;一双瞳孔,好似天边的启明星,光芒耀眼;弧线美丽的菱口上,小巧挺直的悬胆鼻,更衬得脸上高雅尊贵……这张脸分明就是世间巧匠精心雕刻的艺术珍品!
相爷闻迅赶来,二姨娘直扑过去,拉着他说:“老爷!老爷!她害了我们的女儿,是她!是她陷害了我的岚儿,你要为我们做主啊!那屋子里,明明应该是她的,却成了我的岚儿,我的岚儿啊……”
那凄厉的哭声,几欲使二姨娘力竭而亡。只是,也让事情的内幕昭然若揭。所有的人窃窃私语。
“难怪她一直拉着我们来后花园。”
“我们明明没有听到声音,她一直喊大家听,说是有声音……”
“难怪她一直要把两人乱棍打死,原来是在设计陷害大小姐。她还以为屋里的女人是大小姐呢!”
听着众人说的话,看着眼前的情景,相爷一声暴喝:“还不把他们拉走!”
一群家丁上前,拉的拉,拖的拖,把二姨娘和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拉走了。那个男人,清醒过来,大叫着“饶命”,也被人堵住嘴,拖走了。
相爷转身,对所有的人低下头,颤声说:“今日有污各位清目,得罪各位了。梁某无能,请各位先自回府去,他日,梁某给各位赔罪!”
思珞上前,扶着相爷的手臂:“爹爹!女儿不孝,没能制止事情的发生!”
相爷颤抖着手,抚着思珞的头:“珞儿,爹爹糊涂啊!险些害了我儿的性命啊!”
“爹爹!”思珞说,“许多事情,我早已知晓了。只是,那梁梦岚毕竟是爹爹的骨肉,是相府的小姐,我不想让爹爹心痛、为难,不再与她们计较,只盼爹爹能过些安生日子,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们竟设此毒计,想要置我于死地。她们为了对付我,完全不顾爹爹的感受和相府的名声!”
“珞儿,幸好你没事!否则,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你娘!我最对不起的,是你娘啊!”相爷堂堂的七尺汉子,亦不禁泣不成声。
“爹爹!”思珞扶着相爷说,“太后还在大厅里,我们先去向太后赔罪吧!”
树上的人凌空掠去。
思珞父女两人来到大厅,太后安坐在上座,铭王坐在轮椅上,陪在太后身边。
相爷一进门,向太后拜了下去,铭王快速地移动轮椅过来,拦住了相爷。
太后说:“梁爱卿,哀家没想到,来为你祝寿,却惹出了这样的事情!是哀家的不是。思珞,快过来,让哀家看看!真像你娘啊!紫怡啊,你的女儿长得可真像你啊!”太后抬头望着高空,欣喜异常。
“思珞还要求太后饶恕欺枉之罪呢!亦求王爷宽恕思珞不告之罪!”思珞说,“思珞隐瞒真相,原是不得已而为之,原想着,等时机成熟再以实相告的。”
“无妨,无妨,只要你无事就好!”太后说。
“太后!”相爷说,“梁府家门不幸,生此孽女,实在是令我无颜面对所有人啊!”
后院传来一片嘈杂之声,思珞听出,是二姨娘的叫骂声。
铭王说:“相国大人,本王与母后,于相府来说,算不得外人。那人叫骂得厉害,今日就把她带来,把所有的事情,弄个水清鱼白。说不定,还能查出其他事情呢!”
王爷的话,相爷不好违抗,只好命人带了那尤氏来。
尤氏进得门来,兀自盯着思珞,嘴里骂个不停:“你这贱人,还我岚儿的清白来!”
相爷刚要出声,思珞拉住了他。她移步上前,反问尤氏:“你的女儿出事,与我何干?”
尤氏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你是谁?你刁钻古怪,行事鬼祟,分明就是你设计陷害岚儿!”
“你说清楚,”思珞说,“为什么屋子里的人应该是我?既是我设计的,屋子里的人为何应该是我呢?我为何要设计自己呢?你如何知道屋子里的人应该是我呢?”
那尤氏说:“岚儿自幼冰清玉洁,我爱护有加,自不会时常出府。她不认得外面的三教九流之辈,怎会使手段害人?”
“你的女儿冰清玉洁,如珠如宝,我娘的女儿就是一根贱草喽!活该被人下毒毁容,被人克扣月银,被人推入湖里淹死吗?”思珞反问,“你如何知道我时常出府?我又在哪里认得了三教九流之人?”
“你脸上早就好了!还装作中毒的样子,欺骗老爷,欺骗铭王,欺骗太后和皇上!”二姨娘越说越远,“你犯了欺君之罪!你如不是时常出府,从哪里认得有本事的车夫?能以一敌四的人,定不是普通车夫!你一个闺阁女子,如果不时常出府,如何能做到这些?”
思珞冷冷一笑:“是,我脸上的确早就好了。可是还谈不上欺君罔上之罪!我是众所周知的废柴丑八怪,这应该不是我自己传扬出去的吧!我的脸好了,没人问过我,我也不能去张贴告示,昭告天下,何谈欺君?
“蒙太后与铭王不弃,不曾过问我脸上是何情形,却对我青睐有加,这是思珞的福气!
“至于你说我勾结三教九流之人,就更荒谬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次去庄子上接云妈,我回来从未与人说起遇见劫匪的事情,你从何知道,我当时的车夫以一敌四?”
二姨娘犹自狡辩:“你自以为巧妙,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我!你不宣扬,难保车夫不到处宣扬,不定说的有多难听呢!”
相爷刚要开口,思珞按住他,依旧语气平静地说:“栾护卫为何要宣扬此事呢?他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来?你且说来大家听听!”
“栾……”二姨娘双眼圆睁,“原来,你怂恿老爷派了栾虎陪你去庄子上?你们父女两个早就串通一气,只把我当了外人?”
“我出府,爹爹不放心,派人保护乃人之常情!”思珞说,“只许你下毒毁我母女两个的容,就不许爹爹保护我吗!”
“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我下毒?”二姨娘强硬得很。
“要证据不难,”思珞说,“我能知道有人在饭食里下毒,还要感谢那个把我推入湖里的人。那次,我两日水米未进,脸上的痘痘忽然小了许多,我就明白过来,是有人在饭食里捣鬼!
“我和小茹特意给机会让杏兰在汤里下了毒,故作不知。我一日活着,你们就要继续买药,那药也不能久放,你们须得时常去买。
“那日,我早起去庄子上接云妈,看见杏兰早早在保仁堂买药,便留了个心眼。回府后,查知你们母女也不曾生病,杏兰这么早去买药定是做了别用,我就去保仁堂问了问,得知你们长期以来,一直在买这些药……你别急,听我说完!
“你必定是要狡辩,这些药气味重,不可能下到饮食里。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你出自悬壶世家,自是懂得一些医理,会利用药物做些事情,而又神不知鬼不觉。
“你又让人特地弄了一味特殊的药,专去药味。偏生给你弄这味特殊药材的人,是个豪赌狂抽之徒,连亲情也不顾,是个无底洞。就为了这药,你荡了府里许多银两。你说,是也不是?买药的证据嘛,只需带了保仁堂的小厮来,指认府里的丫鬟,一直都是谁在买药,即可真相大白。”
二姨娘恨道:“你早就收买好了人,让他来指认杏兰,这算不得证据!你随口一编,说我在别处弄了药来,有何证据?”
思珞正要说话,屋里凭空扔了一个人进来,五花大绑。那人一看情形,马上跪下,大声说:“小人都说,请饶了小的一命!”
思珞和二姨娘同时看去:“怎么是你?”
思珞已经听出了,这个有点公鸭嗓的人,正是那天晚上,来给二姨娘送药,因没要到钱,与她争吵一番的人。思珞大奇:“那人不是离开了吗?追出去就不见了人影,怎么忽然被绑了扔了进来?”她向外看去,却没有人影。
那尤氏一见此人,知道事情彻底败露了,看着那人的眼里,是一片绝望。
她猛地跪在相爷面前:“老爷,是我错了!我不该为了独霸你而去害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和我们的岚儿啊!”
相爷极度愤怒,再不为所动。
思珞说:“这是什么逻辑!为了你的岚儿,你就能杀害我娘,杀害我娘的女儿吗?”
“因为你们妨碍了我,妨碍了岚儿!”尤氏牙齿咬得“嘣嘣”作响。
铭王开口了:“你用卑鄙的手段,骗了梁大人,进得府里,又贪欲无边,害了他的正室夫人,犹不满足,要斩草除根,除掉思珞!倒反过来说别人妨碍了你!如今,人证就在眼前,你尚且还要抵赖,等所有的证据到齐了,看你如何抵赖!”
思珞望向铭王——他是怎么知道的?
又从外面扔了两个人进来,谁也没看到外面的人,身手快如闪电。
那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人,一个是今日在后花园与梁梦岚苟且之人,另一个,右耳根下长着一个痦子,正是郊外饭庄的小厮!
这两个人不待询问,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所有的事情,言称皆是受梁梦岚指使!
相爷听得心都要炸了!枉自百般疼爱宠溺、尚觉自己愧对于她的掌上明珠,竟是如此卑鄙龌龊,心如蛇蝎!这一切,对紫怡和珞儿,是多么不公啊!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窍吗?真是枉被皇上称作经天纬地之才,竟把一切弄成了这个样子!
“难道,这就是上天对我意志不坚的惩罚吗?”
相爷愤怒交加,几欲晕厥。
铭王在一边又说话了:“梁大人且莫要太过自责!有些事情,你中了别人的设计,被人牵了鼻子,原是只是因为你太过心软!”
相爷不明就里,看向王爷。
铭王只看了一眼那最早被扔进来的人,那人即慌忙磕头:“我说,我说,我一切都说。”
尤鸾英看那人的作势,要开口说话。铭王喝令:“把她的嘴堵上,省得在这里聒噪不休!”身边的随从立即取过一张桌布,堵住了尤氏的嘴,任她在一边扭动挣扎。
那人说出了一件更让相爷悔恨难抑的秘密往事。
那年,秋试及第的梁公子(梁相国)偶感风寒,来到尤家医馆医治,巧遇已过及笄之年的尤鸾英。
尤鸾英长得貌美如花,自幼颇有心机,且自视甚高,寻常人等大都看不入眼。
梁公子长身玉立,相貌出彩,尤鸾英一见,心生觊觎。
却偏偏梁公子年少得意,极得先皇之心,大有平步青云之势,恐难中意市井之家的尤鸾英。
尤鸾英不自甘心,仔细地作了婀娜温婉之态,频频与梁公子“偶遇”。梁公子因在医馆里得她礼貌恭敬地喂药奉茶,故无法视如陌路,亦是出于礼貌,每每“偶遇”,均以礼相待。
一来二去,有些熟了。
相爷随着那人的交代忆起往事,陷入了回忆之中。
一日,在梁公子回府的必经之路,下朝回府的梁公子在轿子里听到有人喝骂不休,不由得掀起帘子看过去。
只见尤氏医馆的小姐站在路边,以手掩面,不断抽泣。
旁边,是一个男人,带着几个随从模样的人,在对尤鸾英喝骂:“老爷我有财有势,做二房也不辱没了你!你却不识抬举,赶了我请的媒人!我说了要你,你即不得逃脱……”
梁公子忙命人落轿,来到二人面前:“你是何人,因何对尤小姐辱骂?”
那人一看来人身着官府,连忙行礼说:“只因她爹爹曾扬言,如有谁能拿出五百两银子,即将她许配,不论正室妾室。我便请了媒人去她家,欲聘做二房,她却不识好歹,将我请的媒人赶将出来……”
梁公子打断他:“尤小姐的父亲与我是相识,既然尤小姐不愿意,此事就不必强求了!”
那人识趣地告退,并表示不再纠缠。
尤鸾英对梁公子再三道谢,满怀感激而去。
梁公子对此些许小事,并未放在心上。
那尤小姐依旧时常“遇上”梁公子,不过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并无半分轻浮之意。
不久,梁公子高升,镇南侯爷见梁公子相貌堂堂、一派正气,起了心思,要把爱女许配给他。
德妃(后来的太后)娘家与镇南侯府原是世交,与镇南侯的爱女紫怡小姐乃手帕之交,得知侯爷的心事后,从中撮合,成就了这桩世人眼里的美满姻缘。
那尤鸾英闻得梁公子已娶亲,虽失望,却不甘心,她势必要博一搏,设法子嫁进梁府。
紫怡嫁过来后,夫妇二人虽成婚后才见面,却也琴瑟和谐。不久,紫怡即有了喜。
那日,下朝回府的梁大人,听轿子外面有人说话,掀起帘子,只见尤鸾英站在路边。
她见了把头伸出来的梁大人,连忙上来请安。梁大人命落轿,下了轿来询问。
那尤鸾英诚恳道:“前番蒙大人解围,那人果未再做纠缠,铭感于心。想请大人小坐,略表感激之情,又恐大人嫌弃……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梁大人听得此话,不好推辞,遂答应了尤氏的盛情,去前面茶馆里略略坐一坐。
尤氏却不小心碰翻了茶杯,掉到地上,却好店家去了后堂,欲起身自己去再取个茶杯。梁大人见状,连忙拦住尤氏,自己起身去柜台后面取了茶杯转来。
饮过茶,那尤氏请梁大人去前面不远处的湖边亭子里坐一坐。梁大人推辞不过,勉强去了。
坐下不久,梁大人只觉头有些晕,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只见她过来扶着自己,出了亭子,往外走……
不知过了多长时辰,梁大人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褪了衣衫,躺在湖边的苇丛里。尤氏衣衫不整,以手掩面,坐在旁边……相爷想到这里,又一次陷入了后悔与惭愧之中。
铭王说了一句话,却惊得相爷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