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珞抬起头,已经多日未流的眼泪,又漫出了眼眶:“外公!我没事。只是,韩青铭不见了!”
直到此刻,思珞一直不肯说出“死”这个字眼。
镇南侯痛心地说:“外公知道。大郢朝痛失了擎天柱啊!”
思珞说:“大郢朝痛失了擎天柱……思珞,是最痛的人。”
镇南侯说:“珞儿,你脸上伤是怎么回事?又有谁在害你吗?”
思珞说:“我脸上的伤不是别人害的。在禹州,我和呦朵都染上了瘟疫,呦朵给韩青铭解除了蛊毒,为了救韩青铭死了。我脸上的伤痕是因为奇痒难耐,我自己挠成这个样子的。”
镇南侯说:“那你怎么不用药呢?”
思珞说:“用了许多药,都没有效果。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要去找韩青铭,也没有心思医治,就成了这个样子。”
镇南侯说:“呦朵解除了铭王的蛊毒,为了救铭王死了?”
思珞说:“我这次来,是特意来看呦朵的阿娘,告诉她呦朵的事情,以免她日复一日地盼望,又日复一日地伤心。我脸上疤痕,和呦朵比起来,实在算不上是个事情。”
侯爷说:“可是,珞儿,你还年轻,你的日子还长,脸却成了这个样子,你今后该如何见人?”
思珞说:“外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的心已经老了!今后的日子,管它呢!韩青铭不在了,我要美貌给谁看呢!”
侯爷虽心痛,却无语凝噎。
严世雄陪着思珞去呦朵家,看呦朵的阿娘。
思珞是见过呦朵的阿娘的。
那是他们一起离开瑱城的那天,呦朵的阿娘也来送呦朵。
当时,思珞因为韩青铭身上的蛊毒而对呦朵愤恨不已,看都没有看呦朵的阿娘一眼。见过,也如同没见。
呦朵的阿娘是个神婆。本来,思珞对神婆一类的人毫无好感。加之,呦朵的蛊术是从她娘那里传下来的,思珞以前,连带着,也恨呦朵的阿娘。
可是,思珞的表哥严世雄说,呦朵的阿娘,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利用蛊术害人。她只是给人看看小病,抑或是帮人做些驱灾辟邪的事情。
今日,她真切地见到了这个瘦小的老妇人。
包着青色的头巾,一身的青裤褂,连鞋子也是黑的,只露出白色的布袜。
思珞觉得这个瘦小的老妇人身上,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哀伤。难道,她已经知道什么了?
思珞艰难地对眼前的老妇人说:“阿娘!我是呦朵的朋友。”
呦朵的阿娘一听,诚惶诚恐地说:“小姐!您可别这么说,小妇人受不起!是不是呦朵她出事了?”
面对老人洞察一切的眼神,思珞点头:“阿娘!呦朵她不在了!”
老妇人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低下头,哀哀地哭了起来:“是我,都是我害了呦朵!是我害了我的女儿啊!
“当年,我被迫学了那些东西,从此,没有过上一天正常人的日子!我曾经发誓,不让呦朵学那种东西!可是,我却没能好好地防着她,让她有机会偷偷地学会了养蛊!哪知道,她竟为此送了命!”
思珞说:“不是的。呦朵不是因为蛊虫的事情死的,她是为了救铭王死的!”
呦朵的阿娘抬头,不相信地说:“她真不是因为养蛊死的吗?”
思珞说:“不是。她解了铭王的蛊毒。在别人刺杀铭王的时候,她为了救铭王,被敌人刺杀了。”
呦朵的娘低头泣诉:“我的女儿,就这样没有了,没有了!”
思珞把呦朵的衣物递给老妇人:“我没有能把呦朵给你送回来,我们就为她立个衣冠冢吧!”
老妇人点点头。思珞从严世雄手里接过一个大包袱,双手捧给老妇人:“阿娘!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我和铭王的一点心意,和呦朵的生命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可是,这些东西,至少能让你晚年无忧,请你一定不要推辞!”
说完,她把包袱硬塞到老妇人的怀里,说:“等呦朵的墓地建成,我再来看你!”
她转身要走。
老妇人急忙去拉思珞,却一不小心,拽掉了思珞脸上面纱,惊得一下子松了双手,手里的包袱散落在地上。大堆的银锭滚得到处都是。
老妇人看着站住不动的思珞,颤巍巍地走过来,看着思珞的脸:“小姐!你和呦朵一样苦啊!”
思珞抚着脸说:“我的苦,不在这里!”
随后,她弯腰把地上散落的银锭捡起来,放进包袱里,把包袱又一次塞进老妇人的怀里,扭身走了。
留下老妇人,站在屋里,自言自语:“那样仙女似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思珞没想到,呦朵的阿娘也是因为家族所迫,才成为今日的神婆。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侯府门口,有一个人等在那里。
严世雄急急忙忙地越过思珞,向那人跑过去。
思珞奇怪了:“一向沉稳的表哥,怎么突然变得毛毛躁躁?”
又一次看向那个人,那是阿娜!
严世雄难以掩饰的急切,泄了底。思珞知道,表哥和阿娜之间,有事情。
思珞走向阿娜:“阿娜!”
阿娜看过来:“思珞小姐!你为何要蒙着面纱?”
严世雄伸手拉阿娜的胳膊,想要拦住阿娜的话。
思珞说:“表哥,阿娜也不是外人,何须瞒她?我罩面纱,不是为了遮丑,而是不想吓着别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下了面纱。
阿娜不可置信地看着思珞的脸:“思珞小姐!你……”
思珞平静地说:“我又毁容了。这一次,不是别人害的,而是,因为我自己。阿娜,要不要进去说话?”
阿娜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
思珞说:“一向豪爽的阿娜,怎么也变得畏首畏尾了!”
严世雄说:“她说不进,就不进吧!”
思珞说:“阿娜,我今日有事要和外公说,没空和你聊,我们明日再聊。你们去吧,我要进去了。”
说完,她独自一个人进了门。
阿娜问严世雄:“阿雄,她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呦朵呢?”
严世雄说:“呦朵死了!”
阿娜诧异地说:“思珞小姐脸上疤痕是呦朵……”
“不是……”严世雄说,“她的脸与呦朵无关。呦朵和她成了朋友,为铭王解了蛊。呦朵是因为救铭王而死的。铭王却掉进大河里,失踪了。”
阿娜黯然地说:“怎么会这样啊?”
严世雄说:“所以说,世事难料。阿娜,我们去找亚龙吧!说不定,苗王能有办法医治表妹脸上的疤痕呢!”
阿娜说:“对!苗王一定有办法的!”
严世雄和阿娜当即去找亚龙。
苗王府里,镇南侯正在和苗王商议事情。
长辈说话,亚龙不便在场。他出了苗王府,要去找阿雄。
镇南侯和苗王说的,是思珞脸上的疤痕。他想让苗王给思珞医治脸上的疤痕。
苗王当即答应了,随即和镇南侯来到了侯府。
侯爷让思珞出来见客,思珞罩了面纱,来到大厅。见到外公和苗王坐在厅里,思珞瞬间明白,外公是请苗王来,为她医治脸上的疤痕。
虽然思珞没有医治的打算,但是,苗王都已经来了,自己也只有礼貌地配合了。
苗王仔细地验看了思珞脸上的疤痕,脸色凝重地对侯爷摇摇头。
侯爷失望地叹了口气:“算了,珞儿!疤痕就疤痕吧!不过,外公还会为你想其它办法的!”
思珞语调平静地说:“多谢苗王费心!思珞原本就没有把这些疤痕放在心上!外公,您也无需为我难过!我的脸是丑是美,已经没有意义了。外公,我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我打算,过两天,就回帝都了。”
镇南侯说:“珞儿,既然来了,就多过些日子再回去吧。你娘走了,你就当是替你娘多陪陪我吧!”
思珞听外公这样一说,反而不好再推辞了。
严世雄和阿娜,亚龙商量好,要约表妹一起去盘龙山游玩。
盘龙山,顾名思义,就像是一条龙盘在山上。盘龙山亦因此而得名。盘龙山有个大峡谷,称作盘龙大峡谷。
从盘龙山上朝下望去,盘龙大峡谷里,烟雾缭绕,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崖,山崖上到处都是崎岖蜿蜒的粗藤,有的藤,甚至有小孩的胳膊那么粗。据说,几百年来,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进入过峡谷。
思珞在盘龙山上,望着山下的峡谷。大峡谷里,正午十分,也是烟雾缭绕,在阳光的照射下,景色十分神秘壮观。
也许是思珞实在不适合去山里游玩吧。和上一次一样,刚才都是丽日当空,突然间又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这一回,附近连个山洞都没有,雨却越下越大。雨水从山上倾泻而下,人根本没有办法走路。
几个人在一处山崖边的大石旁避雨,想等雨小一些后下山。
雨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山上面开始有石头往下掉落。
亚龙大惊:“不好!好像是泥石流!”
话音未落,一小股泥石流从山上直扑下来。思珞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起,朝着峡谷里直冲下去。
亚龙他们三个人,幸免于难。严世雄不敢耽误,急忙回城,让祖父带人来寻思珞。
亚龙也让苗王带着当地的人,前来搜寻。有泥石流经过的地方,都搜遍了,却没有找到思珞。
侯爷到处贴了榜,重金悬赏寻找思珞。
大峡谷里,有一座木楼。木楼上,一个须发皆白,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的老人,看着躺在席子上昏迷不醒的女子,连忙吩咐徒儿:“阿昌,快生一堆火,把她放到火堆旁边。”
叫做阿昌的年轻人,应声拿来木柴,很快,就升起了一堆火。
年轻人看着火堆边昏迷的女子,忽然说:“师傅,这个女子,就是上次我救过那个人!”
老人说:“怎么那么巧?”
阿昌说:“就是她没错!那天,她戴着面纱,风掀起了她的面纱,我看见了她的脸,那些匪人一见到她的脸,吓得直叫着‘有鬼’,然后就抱头鼠窜了。”
老人说:“如此说来,倒也是缘分不浅!”
阿昌又说:“师傅,我该去一趟集市上,购置粮油和盐巴了。”
老人说:“刚下过雨,路滑,明日去不行吗?”
阿昌说:“不用拖到明日,今日的雨已经过去了。也许,明日上午还要下呢!”
老人一听,觉得有理:“快去快回!”
阿昌背了背篓,很快就出谷去了。
直到傍晚,阿昌才回到峡谷里。
阿昌一回到木楼上,还没有来得及放下背篓,就告诉师傅:“师傅,我今日去瑱城,见到了侯府里张贴的告示,重金悬赏,寻找侯爷的外孙女。”
老人一听,站了起来:“老友的外孙女不见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因何不见的?”
阿昌说:“问了人,说是来山上游玩,同来的有四个人,只丢了侯爷的外孙女。”
老人捻着胡子:“不会这么巧吧?你应该问问,这外孙女容貌如何的。”
阿昌笑着说:“这我怎么好问呢!别人还不把我当做登徒子。”
老人微微颔首:“看来,老友遇上了事情啦!我也该要出一次谷啦!”
阿昌说:“师傅,我们先别忙,等她醒了,问问她家人的姓名不就知道了吗!”
老人点头称是。
思珞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躺在席子上,扭头四下一看,是座木楼。
思珞知道自己是得救了。
老人过来,看见思珞醒了,高兴地说:“女娃儿,你醒啦?”
思珞知道,一定是眼前的人救了自己,连忙道谢。
老人说:“要谢,你应该谢我的徒儿,是他救了你!”
阿昌在下面忙着做晚饭,思珞没有见到他。
老人问:“女娃儿,你认识镇南侯吗?”
思珞说:“镇南侯是我……不认识。”
思珞担心自己遇上坏人,拿自己去敲诈外公。
老人一见思珞说话的样子,已经确定了八九分——这个女娃儿,就是老友重金悬赏的外孙女。只是,不知她忽然又为何要改口,说不认识镇南侯。
老人在心里呵呵一乐:“明日,定要去找老友讨杯酒喝了!”
老人又问思珞:“女娃儿,你脸上的疤痕是如何落下的?为何没有医治?”
思珞见老人颇有几分仙风,以实相告:“我脸上的疤痕,是因为奇痒难耐,我自己用手挠成这样的。当时因为特殊原因,没有医治。我也不想医治了……脸只不过是一张皮囊而已,长了一些疤痕,有什么打紧!”
到了第二日,老人上得木楼来,对思珞说:“女娃儿,走,我们送你回家。”
思珞说:“多谢前辈!”
老人说:“什么前辈!你应该称我一声爷爷!”
思珞说:“那……多谢爷爷!”
老人开心地大笑。也没问思珞的家在哪里。
老人带着思珞和阿昌进了城。思珞见老爷爷也没有问她家的住址,以为老爷爷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她也就没有提,等他们办完了其它事情,再说也不迟。
见老人带着她,径直往侯府的方向去,思珞心道:“好巧!原来他们就是来这里办事情的。”
老人径直带着思珞,在侯府门口停住了。
思珞问:“爷爷!您认识侯爷吗?还是找侯爷有事?”
老人慈祥地看着思珞:“老友的外孙女丢了,碰巧被老朽捡到了。你说,老朽应不应该来侯府讨杯酒喝呢?”
思珞瞪大了眼睛:“爷爷!您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老人以手捻须,笑道:“我是盖世的活神仙,岂会不知!要不然,怎么会让你叫我一声爷爷呢!你看着吧,等会儿,你外公自会吩咐你叫我爷爷的。他岂能知道,你早已经叫我做爷爷啦!”
守门人一见思珞,连忙让他们进去,自己就在前头朝大厅跑去,一边大声地说:“侯爷!侯爷!表小姐回来了!”
听到喊声,侯爷疾步出来,看到面前的人,激动地一步跨过来,两手抚着老人的肩,说:“你又救了我的外孙女!看来,我欠你的人情,只有下辈子来还了。”
老人说:“唉!什么叫做你欠我的人情!你戍守南疆,守护着南疆的安宁,守护着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宁,这些年,把南疆治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南疆人应该感谢你!至于这个女娃儿嘛,那也是上天送她来我这里,特意让我来治愈她脸上的疤痕的!”
侯爷惊喜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治!可是,你一贯行踪飘忽,我却不知你在哪里,想不到,却如此巧合,让思珞遇上了你!这下,一切都好了!”
老人说:“其实,女娃儿在刚刚进入南疆的时候,就已经遇到过阿昌,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徒弟阿昌!”
侯爷高兴地说:“你终于找到了适合做你徒弟的人!可喜可贺呀!你那一生的绝学,终于有了传人,能继续为这里的人消灾祛难了!”
侯爷连忙邀他们进屋。
宾主坐定,侯爷问思珞:“珞儿,怎未听你说起,在来的路上,遇见过人的事情?”
思珞说:“当时,他救了我,没来得及问他姓名,他就已经走了。我说了,也是白白又让外公担心一场。故而未提此事。”
侯爷告诉思珞说:“珞儿,这就是南疆赫赫有名的神医,人称‘活神仙’。遇上他,你脸上疤痕有治了!”
思珞并不十分欣喜:“能遇上老爷爷,又见到阿昌大哥,思珞很高兴……不过,我脸上的疤痕,治与不治,也无所谓了。”
活神仙奇怪地说:“女儿家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容貌,你为何却不希望自己能有美丽的容颜呢?而且,听你的话音,似乎是遇上了不开心的事情?”
思珞垂头,苦苦一笑:“爷爷,我已经没了为他美丽容颜的那个人,您说,我要美貌何用!”
活神仙一听,连连摇头:“女娃儿,你可不要这样想!其实,你的美貌并非为了他!再美的容颜,也有衰败之时!如果,他仅是因为美貌爱你,那他就不配拥有你!”
思珞说:“不!爷爷!他初见我时,我是丑冠帝都的废柴,可是,他贵为王爷,却请求太后赐婚,定下了我们的婚约。在我奇丑无比之时,遇上了危险,他不惜拿了绝世奇药还魂草来救我!当时,曾有人阻拦,他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子,我的性命高于一切!自那时起,我即认定了他,此生,愿为他而活。可是,他却丢下了我,我还要美貌何用!”
活神仙说:“原来,你曾与铭王有婚约!可是,铭王死了,你的日子还要继续下去呀!”
思珞说:“我一日不见他的骨骸,即一日不信他已死!”
活神仙说:“女娃儿,你这是还未想通透!男女之情,之所以美,是因为双方愉悦,亦是因了一个‘缘’字!你们有缘,便遇见了,便欢喜了,你们自当惜缘。你们缘尽了,便分开了,你自当接受。
“所谓‘缘’之一字,皆是命运的使然,任何人都无力抗拒。‘缘’来时,即开心享受,‘缘’去时,亦甘心接受。世上为情所困之人,皆是傻子。
“那‘情’之一字,原是为了给人带来快乐,人却为了一个‘情’字,嗟叹蹉跎一生,倒不如无情!女娃儿,你要朝前看,治好你脸上的疤痕,是为了让你有一份正常的生活,并非是要你拿美貌去取悦他人。起码,你容貌如初,你的外公心里是开心的。”
思珞点头:“既如此,就劳烦爷爷了!”
活神仙说:“我老了,懒得劳烦!让阿昌劳烦去吧!”
活神仙对侯爷说:“准保还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外孙女!我此来,是让你知道思珞无事,让你放心。走的时候,我们还需带她走,直到她的脸复原,再送她回来!”
侯爷大喜过望:“那就多谢老友了!”
活神仙又说:“老友,想不到,你拿我给你的还魂草送了人情!”
侯爷说:“我自留了一颗,送了一颗给铭王。当时,铭王虽腿残,却日夜为朝廷里的事情操心!别人不知,我岂会不知!因见他满面病容,特送了一颗与他,以期他能多活些时日的,谁知道,他虽然康复,却还是去了!实乃大郢朝的一大损失啊!”
思珞在一旁,黯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