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淡月含香,整座苏州城枕在微微起伏的阡陌河道上,睡得酣熟。
青石街面上,两个小厮一前一后担了张门板,小心翼翼地快步走着。门板上卧着张生,瘫软如泥一动不动。王生在前领路,不住四面张望,似是怕人瞧见。
忽然前边那个小厮被凸起的石板绊了一跤,后面那个正闷头疾走,哪里停得住,一撒手,门板倾倒在旁,发出刺耳的摩擦。南条北里传来数声狗吠,王生连忙示意两个小厮先别起身,伏在一旁。
张生被摔在地上,悠悠醒转过来,口中稀里糊涂嚷着什么。王生一把按住他嘴,手指缝里漏出“菱香,别喝”几个字来。一个小厮伏得近些,听他这话,啐了一口道:“乖乖不得了,菱香那小婊子媚劲足的很呐,这人醉成这样还惦念着。快别嚷嚷啦,小婊子已经醉死啦!”
张生忽甩开王生手,张嘴吸了一口大气,眼睛睁得圆圆的,噌地坐直起来,抓住那小厮衣领道:“死了?你说谁死了?”静谧夜里,他急促的语声更显响亮。四下的狗叫声愈密,王生一手示意吓得不轻的小厮噤声,一手搭住张生肩膀,将头凑近道:“贤弟,驿站就在左近,我们速速回去,切莫招惹是非。”
张生松开小厮,抓住王生手连连问道:“谁死了?谁死了?”王生本欲支吾,怎奈他越问越急,越急越响,王生实在害怕引得人来,便压低声对他言道:“菱香姑娘福薄,一碗酒喝的急了,当即眼睛一翻、倒在地上。凑近一探,竟断了气啦!葛员外急智,将此事揽了,此刻正与王妈商量。苏先生催我将你带回驿站,再三嘱咐勿让旁人知晓此事。”
闻得菱香二字,张生神志一震,登时灵台清明。他甩开王生拉扯,掉头向醉杏楼奔去。王生阻不住他,又不敢大声呼喝,只好叫上两个小厮,抬了门板急急跟着。
深秋的风并不太大,一阵一阵却不停歇。枝上的红叶已剩得不多,残余的几片依着枯干了的茎,在风里垂垂欲落。空荡荡的街上,不时有片片落叶被风裹着,随着张生向前而去。
从驿站到醉杏楼,相距不过几里,张生奔不多时,便望见了楼匾。奔到楼下,却是黑灯瞎火、门闩紧闭,浑不似白日里人流如梭、歌舞喧嚣的场景。张生忿恨地大力锤着门板,哐啷哐啷的声响在静夜里直似打雷一般。王生见他发狂,拉着两个小厮缩在远处,不敢近前。
张生闹了良久,也没半个回响,他倚着包了铜边的门,当街坐在那里,才觉两行清冷的泪,倏倏地结在颔边,又滴落在衣襟上。他将鼻子抽噎几下,一股冷气灌入肺中,心下凄凉生哀。菱香欲语还休的一双眼,总似身边昏暗处凝眉伫目,向着张生的心里深深望去。张生想要捧住她脸,询她身在何处、是否安好。心念一动,她早已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东边街角处忽有几个身影畏畏缩缩,向近处而来。走到跟前,待看见张生悄无声息地坐在门边,王妈骇得惊呼一声,葛员外用力掣住她手,她才把这一声惊呼吞进嘴里。王生等人听见吵闹,急急奔来,只见张生双手死死箍住王妈手臂,逼问菱香的下场,任谁也劝不开。
葛员外自后面扳住张生双肩,低声道:“张相公,不可再闹了!不过是死了一个妓子,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你和王相公是今科举子,绝不能与此事扯上关系;江主簿与苏先生是有身份的人,也不方便插手。菱香姑娘的尸身,我已抛在一处废宅的枯井中,不会有人看见的。”
张生听他此言,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只是垂着泪,一言不发。
葛员外料想他初涉世事,爱慕一个娇艳可怜的妓子,也属常情。菱香骤然死了,他逞一时少年意气,闹了半天;到此时一口气泄了,便不会再闹了。王妈和他差不多心思,二人对望一眼,俱都放下了心。
葛员外转向王生道:“葛某办事,王相公尽可放心。你待张相公稍歇一会儿,便将他带回去。明日若有人问起,只说今晚来此吃了个饭,便回驿站睡下了。”说罢领着王妈等人,走进醉杏楼里去了。